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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归途

阴天的盘山公路犹如一条僵死的青蛇,在浓得化不开的雾霭中扭曲身躯。车轮碾过路面散落的枯枝碎石,每一次颠簸都清晰地传递上来,仿佛直接碾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。他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手机屏幕上那冰冷的“无服务”灰色字样,用力到指节泛白。帆布背包深处,那个小小的檀木骨灰盒无声地散发着沉郁的香气,与窗外不断涌入的、带着湿腐泥土气息的山风混合,在密闭的车厢里凝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灰雾。

驾驶座上的老周,嘴角叼着半截快要燃尽的烟卷,琥珀色的光点在昏暗中诡异地明灭。他第三次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陈默苍白的侧脸,终于将烟蒂重重摁熄在满是烟灰的凹槽里,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腔调开了口:“小子,这节气这光景,还敢往回槐底村跑,你胆子倒是比天还大。”

陈默的视线从窗外收回,喉咙因长久的沉默和山间寒气而干涩发紧:“为什么不能回?”他的声音带着沙哑。

老周从盒里拿出一根香烟,并未点燃只是夹在手上,他似乎在思考接下来的对话。他顿了顿,“你奶奶……已经是这三个月里的第三个了。”“而且很巧,不多不少正好三个月,村里前后走了五位老人。都不是寻常病死的,全是半夜,悄无声息地就没了,而且……”他喉结滚动了一下,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更低,眼神飞快地扫过窗外那已被浓雾吞噬的后方,“临了前,有人听见动静扒窗瞧过,都说看见他们……都在往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挪步。”

陈默对那棵树有印象。他生于槐底村,五岁时就被城里面工作的姑姑接走,从此告别了这里,一晃十五年过去。三天前,村长几经周折,托镇上一个要外出办事的邮递员捎来口信,语调含糊其辞,却字字都砸在陈默心上——他奶奶,在自家那间堆放柴火的偏房里没了气息,死状异于常人:身躯是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的,面朝的方向,正是村口的老槐,而且嘴角……还凝固着一抹似笑非笑的、让人脊背发凉的弧度。

陈默心头一凛,没接话。

老周继续道,语速快了些:“村里的年轻人,稍微有点门路的,早几个月就跑得没影了。现在剩下的,不是我们这些恋着老宅、土埋半截的死老头子,就是……”他停顿了一下,那捏着烟的手指微微紧了紧,“……就是些,不该在白天里多见的东西。”最后几个字,他吐得极轻,像一阵阴风掠过耳畔,却让车厢里的温度骤然降了几分。

陈默再次抬眼望向车窗外。这雾浓得实在邪门,像一床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旧棉被,沉甸甸地盖在整个墨绿色的山峦之上,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几间老房子的青灰瓦顶在翻涌的雾气中,若隐若现,看得很不真切。而所有这些模糊景象中,最扎眼的,莫过于远处村口那株已然可见轮廓的老槐树——它的枝干歪斜扭曲,如同无数只挣扎伸向天空的鬼爪,硬生生将那铅灰色的、毫无生气的天幕抓出几道惊心动魄的裂痕。

“到了。”

2 秘密

老周的声音将陈默从思绪中拉回。陈默抱着背包下车,孤身一人站在原地。山风立刻卷着湿冷透骨的雾气扑打上来,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,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起来。那棵老槐树,此刻就静静地矗立在几步开外。树干粗粝皲裂,树皮上的沟壑深深刻痕,如同老人干瘪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和皱纹,而在那些深不见底的裂隙里,似乎嵌着一些暗褐色的、黏糊糊的异物,看上去……很像凝固干涸已久的血痂。此时并非深冬,但槐树的枝桠却光秃秃的,见不到一片叶子,只有几缕褪色发白的红布条,孤零零地挂在枝头,在风中幽幽地晃动。

“小默?……你回来了?”他正望着槐树出神,一个苍老、带着明显颤抖的声音从身后飘了出来。

陈默转头,看见王婆婆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,从墙后颤巍巍地探出半个身子。她浑浊的眼珠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,目光先是落在陈默脸上,随即又移到他紧紧抱在身前的背包上,嘴唇哆嗦了好几下,深深的皱纹里都浸满了悲戚与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:“你奶奶她……唉,这都是命,是命里该有的孽债啊……”王婆婆是奶奶生前最亲近的老姊妹,此刻的王婆婆,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,她的左手始终死死地缩在宽大的蓝布袖筒里,说话时视线总像被无形的线牵引,频频瞟向那棵老槐。

“跟我来吧,先把你奶奶……”王婆婆顿了顿,“送回家吧。”

陈默跟着王婆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奶奶家的老宅走,长大后的陈默才真切地感受到这片生养之地令人心悸的死寂。时辰已近正午,本该是鸡鸣犬吠、炊烟袅袅的时刻,可眼下,目光所及之处,家家户户门扉紧闭,只有几只羽毛漆黑如墨的乌鸦,安静地站在几近光秃的屋脊上啼叫。

奶奶的老宅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子的最东头。院门是老旧的双扇木门,上面挂着的铁锁早已被风雨侵蚀成了暗红色,锈迹斑斑。王婆婆从怀里摸索了好一阵,才掏出一串古旧的、挂着一个小小铜铃的钥匙串,她的手指抖得厉害,试了三次,才终于将钥匙勉强插进了锁孔。

“吱呀——嘎——”

门轴转动时发出的摩擦声,在过分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,仿佛在撕扯着什么不愿被惊扰的东西。一股复杂的气味随着大门的开启扑面而来,那是陈年霉味、灰尘、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檀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,沉郁得像是猛然开启了一口封存了半个世纪的棺材。

院中的景象,让陈默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。

青石板铺就的地面,被打扫得一尘不染,干净得近乎诡异,连半片落叶、一丝草屑都找不到。院子中央,那张厚重的八仙桌被擦拭得油光锃亮,其中一条短了的桌腿,被人用三块青砖仔细地垫得稳稳当当。桌子上,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只白瓷碗,碗沿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,碗中的清水澄澈见底,而每一片水面上,都漂浮着一片完整的、叶脉清晰得如同精心绘制般的槐树叶子。最让人头皮发麻的,是奶奶生前亲手在墙角栽下的那株月季。本是深秋万物凋零的时节,它却反常地开得如火如荼,花朵硕大,花瓣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、艳红如血的色彩,在这片灰扑扑、死气沉沉的院落里,灼烧着来客的视线。

“这是……”陈默心中疑窦丛生,下意识就想伸手去触碰那冰凉的桌沿。

“别碰!”手腕猛地被王婆婆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住,那力道大得完全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。她的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,尾音扭曲:“不能碰!这……这是给‘槐仙’的供品!是供奉!动了要出大祸事的!你奶奶临走之前,每天……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摆弄这些,一滴清水都不敢洒出来啊……”她一边说着,一边用极大的力气,几乎是拖着陈默,快步走向正面的堂屋。她那干瘦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掐着陈默的手腕,留下深深的印子。

堂屋里光线更为昏暗。陈默将背包轻轻放在靠墙的供桌上,那沉郁的檀香气味在这里愈发浓重。王婆婆颤巍巍地点燃三炷细香,插入积满香灰的炉中,新的香灰落下,与旧灰融为一体。“村里剩下的老家伙们……都私下里传,”她的声音压得极低,像怕惊动什么,目光警惕地扫过供桌后方那个黑洞洞的神龛,“说这老槐……成了精,通了灵,要靠吸食活人的阳寿精气当养料哩。那些走了的老人……都不是被迫的,是自愿……自愿去给槐仙‘还愿’的,走得……走得甘心情愿……”

陈默只觉得一股荒谬感涌上心头。他在法学院受的教育,多年来理性思维的浸淫,让他本能地排斥这些怪力乱神的说法。科学与法律,才是剖析世间万物的尺规。

3 惊魂

然而,这份笃定的认知,在当天深夜,被院子里传来的一阵异响,如同冰锥般轻易刺穿了。

时值三更,万籁俱寂。陈默被一阵极轻、却又极其执拗的声响惊醒。那声音,像是干燥的枯叶被人用脚一点点碾碎,又像是粗糙的枯枝在反复摩擦着地面,细碎,绵密,带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顽固,持续地钻进他的耳膜。

他心头一紧,披上外衣,赤着脚,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,借着老旧窗棂间漏进的、清冷惨白的月光,小心翼翼地朝院中望去——

只见那张八仙桌前,赫然跪着一个佝偻的、熟悉的黑影!花白的头发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银光。是王婆婆!

她的动作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诡异,双手不合常理地紧合在胸前,嘴唇以一种非人的速度快速翕动着,念念有词,像是在反复吟诵某种古老而晦涩的咒文。忽然,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猛地将一直缩在袖筒里的左手抽了出来!

陈默的呼吸在那一刻骤然停滞——

那只枯瘦的手上,食指的位置空空如也!齐根而断的伤口处,胡乱缠着几圈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,布料的边缘,渗着暗红色的、黏稠的污渍,那颜色和质感……与白天所见老槐树皮沟壑里嵌着的黏物,如出一辙!

就在此时,院墙之外,那棵老槐树的方向,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密集的“沙沙”声。紧接着,在完全没有一丝风的情况下,老槐树那些光秃秃的、如同骨爪般的枝桠,竟自行开始蠕动起来!它们像突然被赋予了生命的枯瘦黑蛇,扭曲着,伸展着,朝着院内王婆婆跪拜的方向,缓缓地、一寸寸地探伸过来!

王婆婆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,浑身剧烈地一颤,随即“噗通”一声,整个人五体投地般趴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,开始用额头重重地、一下又一下地磕击地面,发出“砰砰”的沉闷响声。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骇人,每一下,都震得院中那株妖异盛放的血色月季,花瓣簌簌飘落。

陈默看得心惊肉跳,再也按捺不住,猛地一把拉开房门冲了出去:“王婆婆!你快起来!你这到底是在干什么?!”

王婆婆被这突如其来的喝问惊得猛地回过头——月光下,她浑浊的眼珠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,那眼神不像人类,更像两团在地狱深处燃烧的灰烬。她看清是陈默,非但没有停止,反而像是看到了更恐怖的东西,猛地尖声哭喊起来,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啼叫:“别过来!别过来啊!槐仙……槐仙要收我了!是我欠它的!是我活该啊!!”她猛地抬起颤抖的手,直直地指向院外那棵舞动的老槐树,“五十年前!五十年前!我和你奶奶,还有村里几个半大的孩子……我们把它的‘娃娃’给砍了!现在……现在它来索命了!来讨债了!!”

她的喊声未落,老槐树下骤然卷起一阵猛烈的旋风!那风来得极其突兀,裹挟着地上的枯叶、尘土和碎石,疯狂旋转,瞬间形成一道灰蒙蒙的、阻碍视线的柱状屏障,迷得人睁不开眼睛。就在那旋转的风眼之中,陈默隐约瞥见了一个小小的、模糊的身影。那身影穿着洗得发白、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,瘦小的肩膀微微耸动着,背对着他,面朝槐树站立着,而那双小手,正紧紧地、用尽全力地攥着一把……小小的、锈迹斑斑的柴刀!

旋风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。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。枯叶与尘土簌簌落下,一切重归死寂。

这个身影,如同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,悍然劈开了陈默脑海中尘封已久的记忆库——他在奶奶那个视若珍宝、压在箱底的旧相册里见过!那是五十年前,在一个清晨上山砍柴后,便离奇失踪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——奶奶的亲弟弟,他素未谋面的舅爷爷!小时候的照片!

而王婆婆,已经直挺挺地倒在了青石板上,双目圆睁,瞳孔扩张到极致,清晰地倒映着老槐树那狰狞的枝桠影子,而她的嘴角,正僵硬地、如同复制一般,挂着那抹与奶奶遗容如出一辙的、似笑非笑的诡异弧度。

陈默只觉得双腿一软,“咚”地一声瘫坐在冰冷的地上,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沿着脊椎一路疯狂爬升,冻得他全身血液几乎凝固,牙关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。他猛地想起小时候姑姑提起此事时,那总是含糊其辞、眼神闪烁的说法——只说舅爷爷是十岁那年上山砍柴,不幸遭遇意外,从此杳无音信,村里人组织了人手,漫山遍野找了七天七夜,最后只在一条偏僻山涧边,找到了一只磨得破破烂烂的草鞋。奶奶为此哭了整整一个月,右眼就是那时候哭瞎的,落下病根。如今,结合王婆婆临死前崩溃的呼喊,那套说辞,不过是成年人们心照不宣、共同编织的,用来掩盖当年那桩不可告人的龌龊与血腥的、脆弱不堪的谎言!

4 孽偿

天刚蒙蒙亮,一层鱼肚白艰难地透进压抑的云层。院门外,传来了清晰的、一下下沉闷的拐杖拄地的声响。

是村长来了。

他看上去大约五十多岁,但脸上的皱纹深刻如同老槐树的树皮,沟壑纵横。他手里,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洗得发白的蓝布紧紧包裹着的方形物件。

“小默,”村长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,他将那蓝布包裹递过来,“你奶奶……她心里清楚会有这么一天。该说的,能说的,她差不多都写在这上面了。”他掀开蓝布,露出一本页面泛黄、边缘卷曲破损的线装账本,纸页脆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作齑粉。“这事儿……在村里压了整整五十年了。到今天,也该让你们陈家的后人,知道个究竟了。”

陈默指尖微微颤抖着,抚过那粗糙的账本封面。上面是奶奶年轻时写的字迹,虽然墨迹早已褪色发褐,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工整娟秀,只是那每一笔、每一划,此刻在他眼中,都仿佛浸透了无言的血与泪。他深吸一口气,就着微弱的晨光,翻开了这本记录着被尘封过往的“罪证”。

五十年前,槐底村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毁灭性大旱。河床干涸龟裂,如同濒死巨兽的皮肤,地里的庄稼早在烈日下烧成了焦黑的灰烬。颗粒无收的恐慌,如同瘟疫般在村中蔓延。当时的族长,一位在村中拥有绝对权威的老人,召集了所有村民在那棵老槐树下举行祭拜。他言之凿凿,声称这场旱灾是沉睡于此的“老槐仙”震怒所致,必须献祭一个纯净的、“八字”相合的童男魂魄,才能平息仙怒,换取甘霖。

而被选中的,正是父母早亡、家境贫寒、身体最为瘦弱的——奶奶那年仅十岁的亲弟弟,小名阿树。

账本里的字迹在这里开始变得凌乱、扭曲,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。那年奶奶刚满十五岁,正是对世事半懂不懂、又极易被权威和恐惧左右的年纪。她和王婆婆,以及另外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,在大人们(其中不乏她们自己的父母亲人)的棍棒逼迫、言语恐吓之下,揣着掺了甜枣、平日里根本吃不到的珍贵窝头,将懵懂不知情的舅爷爷,连哄带骗,引到了那棵老槐树下。

后面发生的事情,奶奶的记忆显得支离破碎,充满了巨大的痛苦。只隐约提到,有人递来了柴刀,有人找来了粗糙的麻绳……他们这群半大的孩子,在大人们严厉的呵斥与监督下,颤抖着,哭泣着,对那个拼命挣扎、哭喊的男孩举起了刀……最终将他砍伤,然后用麻绳死死地捆缚在了冰冷粗糙的树干上。他们眼睁睁地看着,鲜红的血液,如何从男孩身上一道道可怖的伤口里涌出,顺着老槐树那皲裂的树皮沟壑,蜿蜒向下流淌,最终在树根处的泥土里,汇集成一汪令人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水洼。

然而,最讽刺、也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——就在当天夜里,毫无征兆地,天上竟真的降下了瓢泼大雨!那雨势极大,电闪雷鸣,仿佛真要洗涤净尽世间的所有污秽。

雨停之后,天光放亮,心惊胆战的村民们再次聚集到老槐树下时,却只看到了断裂散落在地上的麻绳,以及被大雨冲刷后、只剩下淡淡褐色的、干涸的血迹。而被绑在树上的男孩阿树,早已踪影全无,仿佛人间蒸发。

村里很快便流传开说法,说孩子是被夜里出来觅食的凶猛野兽给拖走吃掉了。老族长也顺势而下,严厉告诫所有知情人不得再议论此事,并动用权威,将这件事彻底压了下去,最终在族谱上,关于这个男孩,只留下了轻飘飘的“早夭”二字。

“可是……他当年并没有死。”村长不知何时掏出了烟袋锅,却没有点燃,只是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,他叹了口气,声音沉缓,“他被一个恰好路过、走夜山路的外乡货郎给救了。那货郎无儿无女,见他可怜,又有股狠劲儿,就把他带在身边,当学徒,学些走街串巷的手艺。这孩子……阿树,也是个硬骨头,愣是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,和后来学成的木匠手艺,在城里站稳了脚跟,几十年下来,竟成了个小有名气的木雕师傅。”

村长的声音在这里变得更加低沉,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:“大概十年前吧,他回来过一次。穿着体面的绸缎褂子,坐着当时还很少见的汽车,挨家挨户,去找当年那些……参与过那件事的人。可那时候,老族长早就过世多年了,当年那几个主事、动手的老人,也走得差不多了。他憋了五十年的那口气,那腔怨恨,没处发泄……后来,不知道他从哪里,或许是走南闯北时,学来了一些木匠行里流传的、不为人知的偏门秘术。他用自己的阳寿和魂魄作为代价,施展了那种邪门的法术,硬是把自己满腔的怨念和不甘,封进了这棵……这棵他当年受难的老槐树里。”

他用烟袋锅,遥遥指了指院外那棵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槐树黑影。“现在,他‘回来’了。不是人回来,是他的‘怨’回来了。他要找……要找当年那些人的后代,父债子偿,祖债孙偿,把这笔横跨了半个世纪的血债,连本带利地讨回来。”

陈默的心,像被瞬间灌满了冰冷沉重的铅块,直直地往下坠,沉入无底深渊。他猛地想起,奶奶临终前,辗转托人寄出的那封最后的信。信纸上只有歪歪扭扭、力透纸背的六个字:“欠人的,总要还,莫怪。”当时他只以为是老人病重神志不清时的呓语或是某种人生感慨,如今才真正读懂,这短短六个字背后,所承载的那五十年来,日日夜夜啃噬心灵的愧疚、恐惧与无尽的煎熬。

“那……现在该怎么办?”陈默听到自己的声音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无法控制的颤抖。

村长沉重地摇了摇头,脸上的每道皱纹里都刻满了深深的无奈与无力:“解铃还须系铃人。他这滔天的怨气,是因当年那件事而起。如今,当年直接的当事人,恐怕只剩下几个和王婆婆一样、垂垂老矣、时日无多的了。要说现在还有谁能解开他这个心结的……恐怕,就只有你们陈家的后人,血脉至亲了。小默,你……是你奶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,是她的亲孙子。这笔债……你躲不掉的。”

当天夜里,陈默在奶奶生前睡的那张老旧的雕花木床下,找到了一个暗格。暗格里放着一个做工精巧、却布满划痕的梳妆盒。他在镜匣的夹层里,摸到了一把小巧冰凉的铜钥匙。用这把钥匙,他打开了奶奶衣柜最底层一个上了锁的、散发着淡淡樟木香气的小木盒。

木盒开启的瞬间,一股更为浓郁的、陈年的樟香混合着某种木质清香扑面而来。盒子内部的红色绒布上,静静地躺着一个物件——一个只有巴掌大小,却雕刻得极为精细传神的木雕。木雕的造型,是一个年纪约莫十岁、扎着两个顽皮羊角辫的小男孩。男孩的眉眼清晰,嘴角微微上扬,带着一丝属于那个年纪的、尚未被苦难磨灭的纯真笑意,而他的手里,正紧紧攥着一把微缩的、栩栩如生的小柴刀。

更让陈默感到一丝寒意的是,这木雕小男孩的眉眼轮廓,细细看去,竟与他自己的童年照片,有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。

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木雕,翻转过来。只见底座的平面上,用极其纤细、如同蚊足的刻痕,工整地刻着一行小字:

「吾弟阿树,魂系槐根,盼来世无仇,无债,无忧。」

“阿树”——这正是舅爷爷的小名。而那“无仇、无债、无忧”六个字,被刻得尤其深重,力道几乎要穿透这坚硬的木质底座,仿佛倾注了雕刻者毕生的祈愿与悔恨。

陈默将这尚带着奶奶指尖温度般的小木雕紧紧贴在胸口,滚烫的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,顺着脸颊滑落,滴在冰冷的木雕上。他仿佛能穿透时光,清晰地看见——在无数个更深露重、万籁俱寂的深夜,奶奶是如何就着一盏如豆的、摇曳不定的油灯,用那双布满老茧、微微颤抖的手,一遍又一遍,无比珍重地摩挲着这个小小的木雕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将那份无法言说、也无处倾诉的沉重愧疚与无边思念,一点点地、刻骨铭心地,浸透进这木头每一丝细微的纹理之中。

月上中天,清冷皎洁的月光,如水银泻地般,将整个寂静的院落照得一片惨白。院墙之外,由远及近,传来了清晰的、不疾不徐的脚步声。那脚步声沉稳有力,一下下,准确地踩在院子外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,发出“笃、笃、笃”的声响,在静夜中听来,格外磣人。

陈默深吸一口气,紧紧攥住手中的小木雕,毅然推开房门,走了出去。

月光之下,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,被拉得长长的,投在院中的地面上。那人穿着一身看似朴素、却浆洗得十分干净的粗布褂子,身形如松,静静地站在那里。他的脸上,一道狰狞的长长疤痕,如同蜈蚣般,从左侧额角起始,一路斜着向下,几乎贯穿了整个面部,最终隐没在下颌的阴影里——那正是岁月与苦难,在他脸上刻下的、无法磨灭的印记。陈默一眼就认出,这正是奶奶那本旧相册里,那张唯一的、他穿着长衫站在城里照相馆背景前的青年照片的模样——长大成人后的舅爷爷。

“你,就是陈兰的孙子?”他的声音响起,如同多年未曾上油、早已锈蚀沉重的木门轴被强行推开时发出的摩擦声,沙哑,干涩,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冰冷的力量感。他的目光,如同实质般扫过陈默,最终,落在了陈默紧紧握在手中的那个小木雕上,微微一顿,那冰封般的眼神,似乎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。

“是。”陈默强迫自己稳住心神,上前一步,将手中的木雕平稳地递到对方面前,声音清晰地说道:“我叫陈默,陈兰是我奶奶。这个……是奶奶她,亲手雕的。她雕了它整整五十年,每一天……都在为当年的事情,忏悔。”

舅爷爷——或者说,这个承载着他强烈怨念的“存在”——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木雕之上。那双深邃得不见底的眼眸里,此刻正剧烈地翻涌着无比复杂难言的情绪——有沉淀了五十载、如同万载寒潭般冰冷刺骨的恨意;有仿佛昨日重现、撕裂魂魄般的尖锐痛苦;然而,在这恨与痛的交织深处,竟还有一丝……一丝被漫长岁月无情磨蚀、却终究未能彻底泯灭的、属于血缘亲情的、极其微弱的温柔。那丝温柔,如同穿透厚重阴霾的、极其黯淡的月光,微弱,却真实存在。

“忏悔?”他突然从喉咙深处,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,脸上那道疤痕因这个动作而扭曲,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愈发狰狞可怖,“当年,她手里紧紧攥着柴刀,刀刃对着她亲弟弟的时候,怎么没想过‘忏悔’?!当年,她眼睁睁看着我的血,顺着那该死的树皮往下流,看着我又哭又喊的时候,怎么没想过‘忏悔’?!现在……现在人都已经没了,化成了一把灰,轻飘飘的一句‘忏悔’,就想把这一切……把这五十年来我受的每一分苦、每一寸痛,都一笔勾销了吗?!”

他的质问,如同带着倒钩的鞭子,狠狠抽在空气里,也抽在陈默的心上。

“我知道。”陈默迎着他那几乎能冻结灵魂的目光,双膝一弯,“咚”地一声,毫不犹豫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。月光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细长扭曲。“我知道,任何语言,在您所承受的痛苦面前,都显得无比苍白,毫无分量。我奶奶……她已经走了。王婆婆,也为当年的事,付出了生命的代价。现在村里还活着的,大多都是与当年之事无关的后辈,他们……他们不应该,再为上一代人犯下的错误,继续付出代价,承受这无妄之灾。”他抬起头,目光清澈而坚定,直视着对方那双翻涌着怨毒与痛苦的眼睛,“如果您坚持要讨还这笔债……那么,我愿意。我愿意替我奶奶承担这一切后果。无论是生,是死,是任何形式的报复,我陈默……都认。”

舅爷爷沉默地俯视着他,那目光锐利如刀,仿佛要剖开他的血肉,直刺灵魂深处。他身后,那棵沉寂的老槐树枝桠,又开始无风自动,发出细微的、如同低语般的“沙沙”声响,像是在无声地叹息。过了许久,久到陈默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凝固,他才缓缓开口,那沙哑的声音里,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暴戾,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……审视?

“你……不怕死?”

“怕。”陈默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,坦诚得令人意外,“我很怕死。我珍惜我的生命,我也想要好好地、平静地活下去。”他的话语顿了顿,眼神中的坚定却愈发炽亮,“但是……我更怕‘欠着’别人。我更怕……余生都活在良心不安与愧疚的折磨里。奶奶她欠您的,我来还;我们陈家亏欠您的,由我来偿。”

他的话音刚落,异变陡生!

院外那棵老槐树下,毫无征兆地,骤然亮起了一片柔和的、充满生机的翠绿色光芒!那光芒并不刺眼,如同初春时节,枝头冒出的第一片嫩叶的颜色,温润而纯粹。绿光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,顺着粗壮的树干,缓缓地、坚定地向上蔓延流淌。

紧接着,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——在那光芒最盛的树干中央部位,坚硬的树皮竟然如同水面般波动起来,随后,缓缓地、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。从那缝隙之中,透出了更加浓郁的绿光,而在光芒的核心,隐约可见一张小小的、稚嫩的男孩脸庞。羊角辫,清澈却带着泪光的眼睛,微微嘟起的嘴巴——正是木雕上那个小男孩,阿树,十岁时的模样!

“姐……姐姐……”小阿树的声音,带着令人心碎的哭腔,断断续续地从树干的缝隙中飘了出来,如同断了线的风筝,在寂静的夜空中无助地回荡,“我好疼……浑身都疼……我想回家……姐姐……我想娘……”

听到这声音,原本如同冰山般矗立不动的舅爷爷,身体猛地剧烈颤抖起来!他脸上那坚硬如铁、冰封了五十年的眼神,在这一刻,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,瞬间分崩离析,轰然倒塌!他再也无法维持那冷漠的复仇者姿态,猛地一个箭步扑到树干前,伸出那双布满老茧与疤痕的大手,死死地贴在冰冷粗糙的树皮上,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哽咽与慌乱:“阿树!阿树!是哥!哥在这儿!哥在这儿啊!哥来带你回家!哥发誓……哥发誓再也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了!再也不了!!”

那翠绿色的光芒越来越盛,越来越亮,如同一个温暖的光茧,迅速扩大,将整个院落,连同院中的陈默,都彻底笼罩在内。光芒温暖而柔和,并不刺眼,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生机与抚慰的力量。

在这片奇异的光晕之中,陈默清晰地看见,舅爷爷那原本凝实的身影,开始逐渐变得透明,如同晨曦时分逐渐消散的薄雾,一点点地、义无反顾地,融入了树干中央那道裂开的缝隙之中,与裂缝深处那个小小的、哭泣的身影,缓缓地、彻底地重合在了一起。

“小默……”一个温和的、带着释然与疲惫的声音,直接从那槐树的内部,清晰地传到了陈默的脑海中,不再是之前那沙哑刺耳的摩擦声,“替我……告诉村里还活着的人们。别再……信奉那些虚妄的鬼神之说了。都放下吧……好好过自己的日子。别让……别让过去的仇恨,像藤蔓一样,永远绊住了自己往前走的脚……”

随着他的话音,那笼罩一切的翠绿色光芒,开始如同潮水般缓缓消退,收敛,最终彻底融入了槐树的树干与枝叶之中,消失不见。夜空,重新恢复了它深邃的静谧。仿佛刚才那一切,都只是一场离奇的幻梦。

然而,陈默的目光,却死死地盯在了老槐树的枝头——就在光芒彻底消散的那一刻,那些原本光秃秃、如同鬼爪般的枯枝上,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冒出了点点娇嫩欲滴的、翠绿的新生芽苞!它们在清冷的月光下,泛着莹润而充满生机的水色光泽,仿佛这棵垂死的古树,在刹那之间,被赋予了全新的、澎湃的生命力!

陈默依旧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木雕,掌心肌肤被底座深刻的字迹硌得生疼,然而他的内心,却感受到了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、异样的平静。仿佛那根紧绷了五十年的、名为仇恨与愧疚的弦,终于在这一刻,被轻轻地、彻底地松开了。横跨了半个世纪的血债与纠葛,似乎……终于得以了结。

他长长地、深深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。

5 真相

然而,就在陈默以为一切尘埃落定,准备依照奶奶生前可能的意愿,将她的骨灰安葬于老槐树下,让她得以陪伴其弟、魂归故土之时,他在整理奶奶那本作为“罪证”的线装账本时,指尖无意间摩挲到最后一页的背面,感到了一丝极其细微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厚度差异与粘腻感。

借着窗外愈发惨淡的月光,他仔细审视,才发现这最后一页与硬质封底之间,竟然存在一个被某种类似鱼胶的、透明粘合剂巧妙黏合隐藏的夹层!

他的心猛地一跳,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上心头。他找来小刀,屏住呼吸,用刀尖小心翼翼地、一点一点地划开那几乎与纸张颜色融为一体的粘合层。

夹层被揭开,露出了下面掩盖着的、另外数行字迹。这些字迹,与账本前面奶奶那工整秀气的笔迹截然不同!它们歪歪扭扭,颤抖得厉害,墨色也新旧不一,显然是在不同时间、极度恐惧与仓促的状态下,断断续续添加上去的。而上面的内容,更是让陈默只看了一眼,便如遭五雷轰顶,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!

「他们都在骗人!所有人!联合起来骗了五十年!

根本没有什么大旱求雨!那是假的!是老族长和那几个族老编出来的鬼话!

他们看中了后山龙脊梁下面的富金矿脉!但开矿会惊扰所谓的“山灵”,破坏风水,他们不敢明着来!

不知道从哪里请来的邪门道士,说要用一个“八字纯阳”的童男心头精血混合一种邪法,画成符咒,打入槐树根脉,就能强行暂时改变那片山域的地气,掩盖开矿的动静和可能引发的“不祥”!

阿树……阿树只是个意外!他们最开始选中的,是隔壁家那个病得快死、家里穷得拿不出一个铜板“赎身钱”的冬娃子!是阿树……是阿树那天恰好穿了冬娃子前一天晾晒在外面的旧衣服,身上沾了他的气息,那邪门的罗盘……就指向了阿树!

我被迫参与了……因为我前一天上山捡柴,无意中撞见了他们偷偷往山里运开矿的家伙事!他们威胁我,要是敢说出去,就让我爹娘在村里活不下去……

王婆婆也是……她男人当年在矿上帮工,失手打碎了祭祀用的玉璧,被族长抓了天大的把柄……

我们……我们都是被逼的!被逼着一起演了这场“槐仙降罪、童男献祭”的戏码!这棵老槐树……它从头到尾,都只是他们用来掩盖血腥罪行和贪婪欲望的工具!一个冰冷的、沉默的替罪羊!

真正的恶鬼……从来不在树上,不在山里……它们一直……一直在人间!穿着人的衣服,说着人的话!!」

陈默握着这页轻飘飘的纸,却觉得它有千钧之重,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,从脚底板瞬间窜遍了四肢百骸!原来如此!原来所谓的槐仙索命、所谓的五十年恩怨情仇、所谓的灵魂复仇……其背后,竟然隐藏着这样一场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的、用以掩盖贪婪开采与残忍谋杀的、巨大而卑劣的骗局!奶奶和王婆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,并非完全源于对超自然力量的敬畏,更多的是来自对知晓这血腥真相却无力反抗、甚至被迫成为帮凶的绝望,以及那日日夜夜啃噬心灵的、沉重的负罪感!而那些接连“自愿还愿”死去的老人……他们恐怕根本不是自愿,而是被灭口,或是被这种集体性的恐惧与精神压迫逼上了绝路!

他必须立刻找到村长!不,村长可能也……他脑子里一片混乱,但身体已经陷于思考,猛地从地上弹起,抓着那页致命的证词,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屋子!

然而,他刚冲出堂屋大门,脚步便猛地僵在了院门口。

院门外,不知何时,已然无声无息地围拢了七八个身影。为首之人,正是白天还一脸悲悯无奈的村长!此刻,他脸上那些伪装出的皱纹里,只剩下了一片冰凉的算计与毫不掩饰的森然杀意。他身后那几个人,都是村里平日里游手好闲、面孔陌生的壮年男子,他们手里,赫然都提着明晃晃的柴刀、粗重的锄头,还有……猎枪!

“聪明,真是聪明啊,陈家的小子。”村长咧开嘴,露出一口被烟熏得黄黑的牙齿,那笑容里没有一丝人类应有的温度,“本来想着,借着这老槐树的传说,还有你舅爷爷那点陈年怨气,能把这事儿永远烂在肚子里,大家都安生。可你奶奶……偏偏不听话,非要留下东西;王婆子也是个管不住嘴的老货。现在……你也知道了。”他往前逼近一步,眼神阴鸷,“那就怪不得我们心狠了。正好,你也去陪那棵老槐树吧——让它底下,再多一个‘心甘情愿’去‘还愿’的!”

陈默步步后退,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院墙上,再无退路。手心里瞬间沁满了冰冷的汗水。他彻底明白了,自己此刻面对的,根本不是什么超自然的鬼魂复仇,而是比山林精怪、百年怨灵更加可怕千百倍的——深不见底的人心之恶!这棵所谓的“阴槐”,它吞噬的,从来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阳气精魂,而是一代又一代、活生生的人命!是用无辜者的鲜血与恐惧,来浇灌某些人那永远无法填满的贪婪欲望!

就在那几个面目狰狞的壮汉,提着家伙一步步逼近,眼看就要扑上来的瞬间!陈默的眼中猛地闪过一丝决绝!他忽然想起了奶奶木雕底座上那几乎要穿透木料的刻痕,想起了舅爷爷融入槐树前那释然却又带着一丝未尽之语的眼神……

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——他没有试图反抗或逃跑,而是猛地将一直紧紧攥在手中的、那个属于舅爷爷阿树的木雕,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地砸向了身旁那棵老槐树最为粗壮、布满疤痕的主树干!

“咔嚓——嘣!”

一声清脆的、不同于木头的、更像是某种金属机构被触发断裂的异响,骤然响起!

并非他预想中的什么法术显灵、槐仙震怒。那碎裂的木雕内部,竟然并非是实心的木头!随着木壳的破裂,一个小巧的、锈迹斑斑的金属物件,从里面“叮当”一声滚落出来,掉在青石板上,发出清脆的撞击声。

那根本不是普通的装饰物——那是一枚旧式相机使用的、保存底片的、密封性极佳的金属底片盒!而木雕的内部空腔里,似乎还塞着一小卷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张!

与此同时,远处盘山公路的方向,清晰地传来了由远及近、尖锐刺耳的警笛鸣叫声!声音不止一辆!红蓝闪烁的警灯光芒,甚至已经开始隐约穿透浓厚的夜雾,映照在村口的天空中!

“妈的!怎么回事?!”村长和他身后的壮汉们顿时阵脚大乱,惊慌失措地望向公路方向。

陈默趁机猛地弯腰,一把将地上的底片盒和那卷油布纸抓在手里。他背靠着老槐树,剧烈地喘息着,对着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村长等人,举起了手中的证据,声音因激动而颤抖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:“你们……没想到吧?奶奶留下的……不止是那本账本!她早就防着你们了!她临终前告诉我……如果她死于非命,如果村里继续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去……那么,能指认真凶、记录下你们祖辈罪行的真正铁证……就藏在‘阿树’的‘心里’!就藏在这棵,被你们利用了五十年的老槐树脚下!”

他的话,如同最后的丧钟,敲响在村长一伙人的心头。

警笛声越来越近,已经能够听到车辆碾过碎石路面的声音,以及警察通过扩音器发出的、威严的警告喊话声。原来,陈默在决定回村之前,并非全无准备。他深知这类偏远山村中,宗族势力盘根错节,关系复杂险恶。他将自己的行程、对奶奶死因的疑虑、以及槐底村近年来诡异的老人死亡传闻,都详细告知了一位绝对信得过的、在省报社担任调查记者的学长,并约定好报备平安的时间。他手机在进入山区、信号彻底消失前,最后强行发出的那条带有精准定位信息的求助短信,以及后续长时间的“失联”,成了关键时刻,打破这死亡僵局的救命索!他的学长在超过约定时间仍未收到报备后,敏锐地察觉到异常,果断选择了直接报警,并提供了所有已知线索!

随着警察的介入,更是彻底揭开了槐底村长达半个世纪的黑暗面纱。所谓的“槐仙索命”连环死亡事件,根本就是村长及其同伙(他们都是当年那些核心参与者的直系后代),为了永远掩盖祖辈依靠邪术谋杀童男、非法开采金矿、以及强迫奴役劳工的惊天罪行,防止真相泄露,利用村里流传已久的恐怖传说作为完美掩护,对那些可能知晓内情、或试图追查真相的老人,进行的有计划、有预谋的谋杀!他们通过投毒、制造意外、以及利用药物和精神恐吓制造“自愿献祭”的假象,残忍地清除着每一个潜在的威胁。老槐树,这棵沉默的见证者,它的“妖异”与“成精”,不过是人性中最深沉的罪恶,投射在其上的、一道扭曲恐怖的阴影罢了。

槐底村真正的阴影,从来不是来自于某一棵树,某一种超自然的存在。而是盘踞于此长达五十年、以血缘宗亲为纽带、以恐惧和谎言为养料、代代相传、不断为了利益而吞噬无辜生命的、根植于人心的罪恶。

陈默最终,没有将奶奶的骨灰留在槐底村。他不能让奶奶的灵魂再回到那个浸满了她半生痛苦、愧疚与恐惧的,充满了谎言与罪恶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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