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选章节

我叫赵筹,净身房里挨刀那天,主刀的师傅手抖了。

于是,我成了大内里最名不副实的太监。

为了活命,我托关系进了冷宫,伺候一位被皇帝厌弃的妃子,裴静姝。

所有人都说,这位主儿温顺得像只猫,念佛看书,与世无争。

我也这么觉得,直到皇后的亲哥,当朝国舅爷郭章,第一次来找茬。

他拿“孝道”压人,裴静姝让他回去翻了翻《礼记》。

他拿“妇德”说事,裴静姝让他去宗正寺查了查先帝的起居注。

他拿“皇家颜面”当令箭,裴静姝直接把令箭折了,递到了皇帝面前。

我跟在她身后,看着她用最平静的语气,说着最诛心的话,把一个个自以为是的聪明人,用他们自己定的规矩,捆结实了,送进深渊。

我才明白,这冷宫里供着的不是弃妃。

是祖宗。

一个清醒到让人骨头发寒的活祖宗。

1.0

我叫赵筹。

进宫挨刀那天,给我主刀的刘师傅,头天晚上跟他婆娘吵了一架。

据说是因为二两私房钱。

所以第二天他给我动刀子的时候,手有点抖。

就这么一抖,给我留了点根儿。

这事儿,天知地知,我知,刘师傅知。

刘师傅出来就跟我说:“小子,算你命大。也算你命苦。”

“往后在宫里,夹紧了尾巴做人。万一露馅了,咱俩都得被剁碎了喂狗。”

我跪在地上,给他磕了三个响头。

从那天起,我就是太监赵筹,一个走路不敢迈大步,说话不敢大喘气的假太监。

为了活命,我把全部家当都孝敬给了内务府的总管。

求他给安排个最偏、最冷、最没人去的地方。

总管掂了掂手里的银子,眼皮都没抬。

“掖庭北边那个静心苑,去吧。”

“伺候静妃娘娘。”

我一听,心里石头落了地。

静妃,裴静姝。

入宫三年,圣宠不过百日。

听说是因为话太少,性子太冷,皇帝觉得没意思,就给扔到这儿了。

名义上是妃,实际上跟打入冷宫没区别。

这种地方,没人来,没人惦记,最适合我这种身上揣着大秘密的人。

我提着个小包袱,穿过大半个皇宫,找到了静心苑。

院子不大,有些破败,墙角的青苔长得比我都高。

推开门,一股子书卷混合着淡淡草药的味道。

院里有个女人,穿着一身素色宫装,正坐在石桌前看书。

她听见声音,抬头看了我一眼。

就一眼。

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冬天的井水从头浇到脚,里里外外凉了个透。

那眼神太平静了,平静得不像活人。

里面没好奇,没情绪,就像看一块石头,一棵树。

“新来的?”她开口,声音跟她的眼神一样,没什么温度。

“奴才赵筹,总管派来伺候娘娘。”我赶紧跪下。

“起来吧。”

她又低下头去看书,好像我这个大活人压根不存在。

“院里就我们两个人,没什么规矩。东边那间厢房是你的,自己收拾。”

“平日里,别让我看见你,也别让我听见你。”

“饭点自己去御膳房领饭,我的那份,放到门口就行。”

说完,她翻了一页书。

我站在原地,半天没敢动。

这主儿,比我想象的还要冷。

不过这样也好,她不搭理我,我暴露的风险就小。

我躬身退下,去了东厢房。

房间里一股霉味,好在还算干净。

我把东西放下,心里盘算着,只要我够老实,够透明,就能在这宫里混到死。

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。

我每天洒扫庭院,到点领饭,把饭盒放在她门口,然后就躲回自己屋里。

我们俩,一个院子,两间房,活得像两个邻居,还是互不往来的那种。

我有时候会偷偷看她。

她总是在看书,从经史子集到坊间话本,什么都看。

一看就是一天,动都不动。

她长得很好看,是那种很素净的好看,像一幅水墨画。

但我一点邪念都不敢有。

我是个假太监,这事儿要是暴露了,死都是轻的。

更何况,她那眼神,能把人心里那点火苗子给直接浇灭了。

我以为,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。

直到那天,国舅爷郭章,带着人,踹开了静心苑的大门。

2.0

郭章是当今皇后的亲哥哥。

仗着这层关系,在宫里横着走,连皇帝都得让他三分。

他今天来,是替他妹妹,也就是皇后,来“教导”一下这位被冷落的妃子。

起因很简单。

太后寿辰,各宫都送了礼。

裴静姝送的是一卷她自己抄的佛经。

皇后觉得她这是在敷衍,在打皇家的脸。

郭章就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了。

“裴静姝!”

他人还没进院,声音就先传了进来,跟打雷似的。

我赶紧从屋里跑出去,跪在院子中间。

郭章一身锦衣华服,大步流星地走进来,身后跟着几个耀武扬威的太监。

他看都没看我一眼,径直走到石桌前。

裴静姝还坐着,手里捧着书,连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
“裴静姝,你还敢坐着?见到本国舅,连礼数都忘了?”郭章一脸怒气。

裴静姝这才慢悠悠地放下书,站起身,微微屈膝。

“见过国舅爷。”

她的动作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,但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。

郭章冷哼一声。

“别跟我来这套虚的!我问你,太后寿辰,你为何只送一卷破经书?”

“这是对太后的大不敬!你眼里还有没有皇家?”

我跪在地上,头埋得低低的,心里直打鼓。

这国舅爷是出了名的蛮不讲理,今天这事儿,怕是不能善了。

裴静姝却依旧平静。

“国舅爷,饭可以乱吃,话不能乱说。”

她的声音不大,但院子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
“孝者,敬其心也。佛经乃静心之物,我亲手抄录,焚香祷告,祈愿太后福寿安康,心意到了,何来不敬?”

郭章被她噎了一下,脸色更难看了。

“巧舌如簧!你一个被陛下厌弃的妃子,不好好在冷宫里反省,还敢顶嘴?”

“来人!给本国舅掌嘴!”

他身后两个太监立刻上前一步。

我吓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。

这要是真动了手,裴静姝这脸可就毁了。

就在这时,裴静姝又开口了。

“国舅爷,且慢。”

她转向那两个太监。

“你们是哪个宫的?”

两个太监愣了一下,下意识地回答:“回娘娘,我们是椒房殿的。”

“椒房殿的太监,听国舅爷的令,来掌我这个静妃的嘴。”

裴静姝轻轻一笑,那笑意却冷得像冰。

“这事儿传出去,不知道的,还以为这后宫是皇后娘娘说了算,还是国舅爷您说了算?”

郭章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。

这话太诛心了。

后宫干政,外戚专权,这八个字,哪个拎出来都是能掉脑袋的大罪。

他再嚣张,也不敢沾这个边。

“你……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!”他色厉内荏地吼道。

裴静姝没理他,而是看着我。

“赵筹。”

“奴才在。”我赶紧应声。

“去内务府,把《宫中仪制录》取来。”

“是。”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,往外跑。

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,但我知道,今天这事儿,恐怕没那么简单。

我心里第一次对这位主儿,有了一丝敬畏。

她好像……一点都不怕。

3.0

我用最快的速度,从内务府抱回了那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《宫中仪制录》。

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回静心苑,院子里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。

郭章黑着脸站在那里,他带来的人也都噤若寒蝉。

裴静姝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,好像眼前这剑拔弩张的场面,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。

我把书呈上去。

她接过来,连看都没看,直接翻到了某一页。

她的手指很白,很细,停在了一行字上。

“国舅爷,请看。”

郭章一脸不耐烦地凑过去。

裴静姝指着那行字,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。

“《仪制录》,卷三,礼仪篇:后宫嫔妃,除后、贵妃外,非传召,不得见外臣。外戚入宫,非节庆、家宴,不得入后宫内苑。”

她念完,抬头看着郭章。

“国舅爷,今天既不是节庆,也不是家宴。陛下也没传召您来我这静心苑。”

“您带着椒房殿的人,闯进我的院子,还要对我动刑。”

“这桩桩件件,似乎……都和规矩不太合得上?”

郭章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了。

他横行霸道惯了,哪里会去记这些条条框框。

他以为一个失宠的妃子,还不是任他拿捏?

没想到,对方直接把规矩拍在了他脸上。

“我……我是奉皇后娘娘懿旨,前来训诫!你少拿规矩压我!”他还在嘴硬。

裴静姝笑了。

“好一个‘奉皇后娘娘懿旨’。”

她把书合上,递给我。

然后,她从石桌上拿起另一卷竹简。

“赵筹,你现在,拿着这卷竹简,去一趟宗人府。”

我接过竹简,入手微沉。

“娘娘,这是……”

“这是我前几日刚抄好的,《孝经》。”

她看着郭章,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。

“国舅爷既然这么重孝道,想必对《孝经》也是烂熟于心了。”

“《孝经》开宗明义章,第一句便是: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,孝之始也。”

“国舅爷要掌我的嘴,便是要毁伤我父母给我的身体。这与孝道相悖。”

“我如今身在宫中,君父为大。陛下虽不喜我,却也未曾下旨废黜我的妃位。我这身体,便是皇家的人。”

“国舅爷要打我,便是打皇家的人。这与忠义相悖。”

“所以,国舅爷此举,既不孝,又不忠。”

“我身为妃子,人微言轻,不敢评判国舅爷的对错。”

“这卷《孝经》,就劳烦赵筹你,替我送去宗人府,请宗正大人定夺一下,看看是我抄的经书不敬,还是国舅爷的不忠不孝,更胜一筹。”

她每说一句,郭章的脸色就白一分。

到最后,他整个人都开始哆嗦了。

宗人府!

那是什么地方?专门管教皇室宗亲的地方!

他一个外戚,要是被弄到宗人府去审,不死也得脱层皮!

而且,裴静姝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。

把一件小小的后宫争宠,直接上升到了“忠”和“孝”的高度。

这顶大帽子扣下来,谁也扛不住。

“你……你敢!”郭章指着裴静姝,手指都在抖。

裴静姝没看他,只是对我挥了挥手。

“去吧。”

我拿着那卷竹简,感觉像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。

我看了看裴静姝,又看了看郭章。

我一咬牙,转身就往外走。

我赌了。

我赌这位看似柔弱的娘娘,能赢。

“站住!”郭章在我身后嘶吼。

我没停。

“赵筹!你给我回来!”

“裴静姝!算你狠!”

我听到身后传来桌椅被踢翻的声音,还有郭章气急败坏的叫骂声。

但我一步都没停。

等我走到静心苑门口,回头看了一眼。

郭章已经带着他的人,灰溜溜地走了。

院子里,一片狼藉。

只有裴静姝,还静静地站在那里,手里又捧起了那本书。

仿佛刚刚那场风暴,从未发生过。

我咽了口唾沫,后背的衣服,已经被冷汗浸透了。

4.0

国舅爷灰头土脸地走了之后,静心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。

或者说,是死寂。

我知道,这事儿不算完。

郭章那样的人,吃了这么大一个亏,不可能善罢甘休。

我在等他的报复。

果然,没过几天,报复就来了。

不是冲着裴静姝,是冲着我。

那天中午,我去御膳房领饭。

管事太监皮笑肉不笑地递给我两个食盒。

“赵公公,这是您和静妃娘娘的份例。”

我道了声谢,接过来。

感觉手里的食盒比平时轻了不少。

回到静心苑,我先把裴静姝的那个放在她门口,然后才回自己屋里。

打开一看,我愣住了。

食盒里,只有一个窝头,一碟咸菜,还有一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汤。

连点油花子都看不见。

这还不是最过分的。

我把裴静姝的食盒拿过来,打开。

里面是一碗肉羹。

只是那肉羹,已经飘着一股子酸味儿,明显是馊了。

御膳房那帮人,真是把捧高踩低玩明白了。

他们不敢直接得罪裴静姝,毕竟她还是个主子。

但是,他们敢给我穿小鞋,敢用这种恶心人的法子,来讨好国舅爷。

我站在院子里,端着那碗馊了的肉羹,心里一阵发冷。

这宫里,真是吃人不吐骨头。

我正想着该怎么办,裴静姝的房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

她走了出来。

这是这么多天,她第一次主动走出房门。

她走到我面前,看了看我手里的肉羹。

闻到那股酸味,她好看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。

“怎么回事?”她问。

我把御膳房克扣份例,还给馊食的事儿,一五一十地说了。

我以为她会生气,或者无奈。

毕竟,这种事在冷宫里,太常见了。

忍气吞声,是唯一的选择。

但她没有。

她只是点了点头,说:“知道了。”

然后,她转身回了屋。

我愣在原地,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。

就这么算了?

过了一会儿,她又出来了。

手里拿着一张纸,还有一个小小的瓷瓶。

“这是单子。”她把纸递给我,“上面写的东西,你去太医院的药库里领。”

“这是信物。”她又把瓷瓶递给我,“把这个给药库的管事看,他会让你进去的。”

我接过东西,一头雾水。

这单子上写的,都是些很常见的药材,什么甘草、茯苓、白术……

都是些健脾养胃的。

她要这些干什么?

“娘娘,这是……”

“让你去,你就去。”她打断我,“领了药,直接回来。”

她的语气不容置疑。

我不敢多问,揣好东西,赶紧往太医院跑。

一路上,我都在琢磨。

她到底想干什么?

难道是要自己配药,调理身体?

可这跟御膳房的事儿有什么关系?

我百思不得其解。

到了太医院,我找到了药库管事。

是个半大老头,一脸精明相。

他本来爱答不理的,直到我把那个小瓷瓶拿出来。

他只看了一眼,脸色刷地就变了。

恭敬得跟孙子似的,亲自带我进了药库。

“公公,您要什么,自己拿就行。”

我照着单子,把药材都备齐了。

临走时,我忍不住问了一句。

“李管事,敢问……这瓷瓶是?”

李管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
“公公,您就别问了。这是宫里的秘辛。”

“您只要知道,拿着这东西的人,整个太医院,没人敢得罪。”

我心里咯噔一下,更加迷惑了。

这位静妃娘娘,身上到底藏着多少秘密?

5.0

我抱着一大包药材,回了静心苑。

裴静姝已经摆好了一个小药炉,正在生火。

她的动作很娴熟,一点都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妃子。

“药拿来了?”她问。

“拿来了。”

“按着单子上的分量,一样样放进去。”

我不敢怠慢,赶紧照做。

很快,一股浓郁的药味就在院子里弥漫开来。

我一边扇着火,一边偷偷观察她。

她很专注,眼神一直盯着药炉里的汤色变化。

阳光照在她脸上,能看到细小的绒毛。

这一刻,她看起来不像个妃子,倒像个医馆里的小药童。

药熬了大概一个时辰。

裴静姝让我把火撤了,把药汤倒出来,晾凉。

最后,得到了一碗黑乎乎,黏糊糊的药汁。

“娘娘,这是……给您喝的?”我小心翼翼地问。

“不是。”

她摇摇头,指着我屋里那个还剩半个的窝头。

“去,拿过来,泡在里面。”

我更懵了。

拿窝头泡药汁?这是什么吃法?

但我不敢问,只能照办。

窝头很快就把药汁吸干了,变得黑不溜秋,看起来更难吃了。

“好了。”裴静姝站起来,“端着它,跟我去一趟御膳房。”

去御膳房?

我心里一惊。

她这是要去理论?

可就凭我们俩,一个失宠的妃子,一个没人权的太监,去了不是自取其辱吗?

“娘娘,三思啊!御膳房那帮人,都是看人下菜碟的,我们去了也……”

“谁说我要去理论了?”

她看了我一眼。

“我是去送饭的。”

送饭?

我低头看了看碗里那个黑窝头。

给谁送饭?送这个?

我感觉我的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。

跟着裴静姝,我俩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御膳房。

还没进门,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喧闹。

正是饭点,太监宫女们都在忙活。

我们一进去,所有声音都停了。

几十双眼睛,齐刷刷地看向我们。

有惊讶,有鄙夷,更多的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。

那个给我馊肉羹的管事太监,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喝茶。

看到我们,他慢悠悠地站起来,脸上挂着假笑。

“哟,这不是静妃娘娘吗?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?”

裴静姝没理他。

她径直走到一个正在切菜的小太监面前。

那个小太监吓得刀都掉在了地上。

裴静姝弯腰,把刀捡起来,递给他。

然后,她把我手里的碗接过去,放到了小太监的案板上。

“本宫看你们辛苦,特地赏你们的。”

她的声音不大,但整个御膳房都听得见。
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
赏饭?赏一个被药汁泡过的黑窝头?

这是赏赐,还是羞辱?

管事太监的脸都绿了。

“静妃娘娘,您这是什么意思?”

裴静姝终于正眼看他了。

“没什么意思。”

她指了指那个黑窝头。

“这是用甘草、茯苓、白术、山楂……熬的汤汁泡的。”

“都是些健脾开胃的好东西。”

“本宫看你们御膳房油水太好,怕你们积食。特地送来给你们消消食。”

“怎么,本宫的赏赐,你们不敢要?”

她的话,说得合情合理。

但谁都听得出来,这是在打脸。

赤裸裸地打脸。

管事太监气得浑身发抖。

“你……你别太过分!”

“过分?”裴静姝轻笑一声,“比起你们送去静心苑的馊肉羹,这碗健脾散,可是好东西。”

“不信,你们可以找太医来验。”

她说完,转身就走。

走到门口,她又停下脚步,回头说了一句。

“对了,忘了告诉你们。”

“这药里,我还加了一味巴豆霜。”

“分量不多,也就……拉个三五天吧。”

说完,她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整个御膳房,死一般的寂静。

过了几秒,才爆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。

我跟在裴静姝身后,腿肚子都在转筋。

我终于明白她要干什么了。

她不是去理论,也不是去吵架。

她是直接下毒啊!

不,这比下毒还狠。

她给的都是“好东西”,谁也挑不出错。

但那效果,比毒药还折磨人。

我回头看了一眼乱成一锅粥的御膳房,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恐惧。

这位主儿,不是温顺的猫。

是条披着猫皮的毒蛇。

6.0

御膳房集体拉肚子的事儿,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后宫。

动静闹得太大,想瞒也瞒不住。

据说,那天下午,御膳房的茅房外面,排队的太监宫女能绕院子三圈。

第二天,皇帝都知道了。

龙颜大怒。

不是因为裴静姝“下药”,而是因为他晚膳的时候,等了两个时辰,才上来一盘凉透了的点心。

整个御膳房都拉虚脱了,没人有力气做饭。

这下,篓子捅大了。

皇后第一时间就去告状了,说裴静姝心肠歹毒,在宫中用巫蛊之术。

国舅爷郭章也在旁边煽风点火,恨不得立刻把裴静姝拖出去砍了。

皇帝派人来静心苑,传裴静姝去养心殿问话。

来传旨的太监,脸色白得像纸,看我们的眼神,跟看死人一样。

我吓得腿都软了。

这回,是真要完蛋了。

裴静姝倒是没什么反应。

她换了身干净的宫装,连头发都没多梳一下,就跟着传旨太监走了。

临走前,她看了我一眼。

“守好院子。”

就这四个字。

我跪在地上,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,心里一片冰凉。

这一去,怕是就回不来了。

我在院子里坐立不安,等了一下午。

天都黑了,还没消息。

我心里越来越绝望。

就在我以为,下一步就是禁军来抄家的时候,裴静姝回来了。

一个人,安然无恙地回来了。

她走路的姿势和早上离开时一模一样,平静,沉稳。

我赶紧迎上去。

“娘娘,您……”

“没事了。”她淡淡地说。

没事了?

这怎么可能?

“皇上……没责罚您?”

“没有。”

她走到石桌边坐下,给自己倒了杯水。

“他罚了御膳房总管三十廷杖,克扣半年俸禄。”

“罚了国舅爷在家闭门思过一个月。”

“还赏了我一盒东海进贡的珍珠。”

我听得目瞪口呆。

这……这是什么神仙操作?

下毒的人没事,被害的人和告状的人,反而被罚了?

“娘娘,您……您是怎么做到的?”我结结巴巴地问。

裴静姝喝了口水。

“我什么都没做。”

“我只是把事情的经过,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皇上。”

“包括国舅爷为何来我这儿闹事,包括御膳房为何给我馊掉的肉羹。”

“然后,我问了皇上三个问题。”

我竖起耳朵,大气都不敢出。

“第一个问题,我问他,先帝在时,曾立下规矩,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。如今,国舅爷犯了错,该不该罚?”

“第二个问题,我问他,御膳房怠慢失宠的妃子,今日是馊饭,明日会不会是毒药?后宫安稳,是不是国之安稳的根本?”

“第三个问题,我问他……”

她顿了一下,看着我。

“我问他,如果今天,被欺负的不是我裴静姝,而是宫里任何一个不得宠的女人,她们有没有我这份胆量和运气,能活着走到他面前,说出真相?”

“我说,臣妾今日状告国舅爷和御膳房,不是为自己,是为这后宫千百个无辜的女子,求一个公道。”

我听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。

狠。

太狠了。

她这哪里是在为自己辩解。

她这是在用道德和祖宗规矩,绑架皇帝啊!

她把自己放在了所有受欺负的弱者的位置上,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民请命的英雄。

皇帝要是罚她,就是昏君,就是不体恤后宫,就是纵容外戚。

这个锅,皇帝背不起。

所以,他只能罚郭章,罚御膳房,然后赏赐她,来彰显自己的“圣明”。

“娘娘……高明。”我由衷地说道。

裴静姝却摇了摇头。

“这不是高明,这是赌命。”

“赌赢了,海阔天空。”

“赌输了,万劫不复。”

她站起来,往屋里走。

“今晚的家宴,你也一起来。”

“家宴?”我愣住了。

“皇上说的,让我受委屈了,今晚在坤宁宫设宴,请我和皇后、国舅爷一起吃个饭,化解干戈。”

我一听,头皮都炸了。

这哪里是家宴。

这分明是鸿门宴啊!

7.0

坤宁宫,皇后的寝宫。

今晚这里灯火通明,亮如白昼。

一张巨大的圆桌摆在殿中,上面已经放满了山珍海味。

皇帝坐在主位上,左手边是皇后,右手边是裴静姝。

郭章坐在皇后下手,黑着一张脸,像是谁欠了他几百万。

我作为裴静ishu唯一带来的下人,只能远远地站在殿角,连呼吸都小心翼翼。

这气氛,诡异到了极点。

皇帝脸上挂着笑,但那笑意不达眼底。

“今日,都是自家人,不谈国事,只叙家常。”

“静妃受了委屈,是皇后御下不严,朕也有责任。”

“来,皇后,你给静妃赔个不是。”

皇后脸上的妆都快挂不住了,但还是挤出一个笑容,端起酒杯。

“妹妹,是姐姐的不是,还望妹妹不要往心里去。”

裴静姝也端起酒杯,杯口比皇后的低了一寸。

“姐姐言重了,都是一家人,说这些就见外了。”

两个人一饮而尽,看起来姐妹情深。

但我知道,这酒里,掺的都是刀子。

接下来,皇帝又看向郭章。

“郭章,你也是,一把年纪了,还跟个孩子似的冲动。”

“静妃是你的弟妹,你怎么能对她无礼?快,给你弟妹道个歉。”

郭章的脸,已经从黑色变成了酱紫色。

让他给一个弃妃道歉,比杀了他还难受。

但他不敢不听皇帝的话。

他咬着牙,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

“静妃娘娘,臣……有罪。”

裴静姝像是没听见一样,夹了一块鱼肉,细细地挑着刺。

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。

“郭章,你这是什么态度?”

郭章没办法,只能站起来,对着裴静姝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
“臣,给娘娘赔罪了。”

裴静姝这才放下筷子,抬起头。

“国舅爷言重了,本宫担待不起。”

“不过,本宫倒是有个小问题,想请教一下国舅爷。”

所有人的目光,都集中在了她身上。

“娘娘请讲。”郭章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来。

裴静姝拿起桌上的一双象牙筷。

“本宫自小在闺中,不大懂规矩。”

“只记得我爹爹教过,拿筷子,食指在上,拇指在下,中指托着,无名指和小指蜷起。”

“是为‘天、地、人’三才之象,握的是乾坤,动的是阴阳。”

她说着,看向郭公。

“可我瞧着,国舅爷拿筷子的手势,似乎与我爹教的不太一样。”

“国舅爷您是把拇指压在了食指上。”

“这……莫不是有什么别的讲究?”

我站在角落里,听得一头雾水。

不就是拿个筷子吗?还能有什么讲究?

但郭章的脸,却“刷”的一下,变得惨白。

连皇帝和皇后的脸色,都变了。

我突然想起来了。

坊间有个传闻。

说是有些练武的人,或者说,是那些手上沾过血的江湖草莽,为了发力方便,拿筷子、拿笔,都是拇指压食指。

这是一种改不掉的习惯。

郭章出身将门,但他自己是从文的,从未上过战场。

他哪儿来的这种习惯?

裴静姝这看似无心的一问,却像一把刀子,直接捅向了郭章最隐秘的角落。

殿内的空气,仿佛都凝固了。

皇帝死死地盯着郭章,眼神像鹰一样锐利。

“郭章,你给朕解释解释。”

“这筷子,到底要怎么拿?”

88.0

郭章“扑通”一声就跪下了。

“陛下!臣冤枉!臣……臣只是……只是小时候跟府里的护院学的,习惯了,一时没改过来!”

他语无伦次,汗如雨下。

皇帝冷笑一声。

“是吗?你一个国舅爷,跟护院学拿筷子?”

“你当朕是三岁小孩?”

皇后也慌了,赶紧起身求情。

“陛下,臣妾的哥哥只是一时糊涂,他……”

“你给朕闭嘴!”皇帝一声怒喝,吓得皇后跌坐回椅子上。

皇帝的目光转向裴静姝。

“静妃,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?”

裴静姝放下筷子,款款起身。

“回陛下,臣妾不知。”

“臣妾只是偶然在一本杂记上看过,说边关有些军士,有此习惯。”

“臣妾也是好奇,随口一问罢了。没想到,竟惹出这么大的风波。”

她一脸的无辜和惶恐。

但我看得清清楚楚,她眼底深处,连一丝波澜都没有。

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没再追问。

他挥了挥手。

“来人,把国舅爷带下去,交给大理寺,严加审问!”

“没有朕的命令,任何人不得探视!”

郭章被人拖了下去,嘴里还在喊着冤枉。

皇后瘫在椅子上,面如死灰。

这场所谓的“家宴”,就这么不欢而散。

回去的路上,我跟在裴静姝身后,一步都不敢踩错。

今晚发生的一切,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。

她到底是怎么知道郭章的秘密的?

难道就凭一本杂记?

我不信。

这背后,一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。

回到静心苑,裴静姝坐在石桌前,看着天上的月亮,一言不发。

我给她披上一件外衣。

“娘娘,夜深了,该安歇了。”

她没有动,像是没听见。

过了很久,她才开口,声音很轻。

“赵筹,你说,一个好人,会变成坏人吗?”

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,只能硬着头皮回答。

“会……吧。世事无常,人心易变。”

“那一个坏人,能变好吗?”

“……奴才不知。”

她轻轻地叹了口气,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。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那一晚,她就那么坐了一夜。

第二天,宫里就传出了消息。

国舅爷郭章,全招了。

他早年结交江湖匪类,暗中蓄养私兵,甚至……和边关的敌国有勾结。

他之所以屡次找裴静姝的麻烦,是因为裴静姝的父亲,正是镇守边关的大将军。

裴将军刚正不阿,屡次挫败敌国阴谋,也挡了郭章的财路。

郭章想通过折辱裴静姝,来扰乱裴将军的心神。

皇帝震怒,下令将郭章满门抄斩。

皇后也被废,打入冷宫。

一夜之间,后宫的天,变了。

而这一切的开端,仅仅是因为一双筷子。

我看着坐在院子里,依旧捧着书看的裴静姝,只觉得手脚冰凉。

这一切,真的是巧合吗?

就在这时,一个小太监匆匆跑了进来。

“静妃娘娘,有……有您的一封家信。”

是边关来的信。

裴静姝接过信,拆开。

她看得很慢,很仔细。

看完,她把信纸放到烛火上,烧成了灰烬。

我看见,她的手,在微微地颤抖。

这是我第一次,在她身上看到名为“情绪”的东西。

她站起身,看着远方,那是边关的方向。

她的眼睛里,有我看不懂的东西。

像是悲伤,又像是解脱。

“赵筹。”

“奴才在。”

“备些纸钱,今晚,我要祭奠一个人。”

“……是,娘娘。”

9.0

那一晚,静心苑的院子里,点起了一盆火。

裴静姝跪在火盆前,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。

火光映在她脸上,明暗不定。

我站在她身后,不敢出声。

我不知道她在祭奠谁。

是她远在边关的父亲?还是那个已经被抄家的郭章?

或者……是别的什么人?

她烧了很久,直到最后一丝火星熄灭。

“都结束了。”她站起来,拍了拍手上的灰。

“娘娘,节哀。”我只能这么说。

她摇了摇头。

“没什么可哀的。”

“这世上,有人做猎人,就得有人做猎物。”

“郭章以为他是猎人,我父亲是猎物。”

“他错了。”

我心里一动,似乎抓住了什么。

“娘娘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我父亲,早就知道郭章的底细了。”

她的话,像一道惊雷,在我脑子里炸开。

“那……那裴将军为什么不早点……”

“证据呢?没有证据,空口白牙,谁会信一个边关武将,去指控一个当朝国舅?”

“所以,裴将军就一直在等?”

“是。”

裴静姝的眼神变得很深,像不见底的古井。

“他不仅在等,他还在……布局。”

“他故意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,让郭章以为有机可乘。”

“他故意让郭章觉得,只要能除掉他,就能打通边关的商路。”

“他甚至……故意让我进宫,成为一个靶子。”

我彻底呆住了。

一个父亲,会拿自己的女儿当诱饵吗?

“郭章在京城对我做的每一件事,都会一字不差地传回边关,成为他通敌叛国的铁证。”

“我爹需要的,不是扳倒郭章的证据,而是让皇帝不得不信,不得不杀郭章的理由。”

“这个理由,就是我。”

“一个被欺辱,被逼到绝境的女儿,一个差点被逼疯的忠臣。”

“只有这样,皇帝才会痛下杀手,永绝后患。”

我看着她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这是一盘多大的棋。

裴将军在边关落子,裴静姝在后宫接应。

父女二人,一个在明,一个在暗,织了一张天罗地网。

郭章,从一开始,就是网里的那条鱼。

他自以为是的每一次挑衅,每一次算计,都只是让他被网收得更紧而已。

“那……那封信……”我艰难地开口。

“是我爹写来的。”

“他说,收网了。”

“他说,他给我送了一份大礼。”

她转过头,看着我。

“赵筹,你现在明白了吗?”

“没有什么巧合。”

“从国舅爷踹开这个院门的第一天起,他的结局,就已经注定了。”

我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

我明白了她的话,但我不明白她的心。

她平静地讲述着这一切,就像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。

这里面有她的父亲,有她的仇人,还有她自己。

但她的语气里,没有恨,没有喜悦,甚至没有一点点波澜。

好像她也只是这盘棋里,一枚没有感情的棋子。

“娘娘……您不恨吗?”

“恨谁?恨我爹利用我?还是恨郭章欺辱我?”

她笑了,笑得有些凄凉。

“赵筹,在这宫里,恨是最没用的东西。”

“有用的是脑子。”

“脑子能让你活下去,恨不能。”

10.0

郭章倒台,皇后被废,裴家成了最大的赢家。

皇帝为了安抚边关的裴将军,也为了弥补对裴静姝的“亏欠”,下旨晋她为贵妃,协理六宫。

静心苑一下子热闹了起来。

送礼的,巴结的,套近乎的,把门槛都快踏破了。

但我知道,裴静姝还是那个裴静姝。

她谁也不见,送来的东西,原封不动地退回去。

她还是每天坐在院子里看书,好像外面那些翻天覆地的变化,都跟她无关。

我成了她身边最得宠的红人。

所有人都对我客客气气,赵公公长,赵公公短。

但我心里比谁都清楚,我这条命,是拴在她身上的。

她让我生,我便生。

她让我死,我连个屁都不敢放。

这天,皇帝来了。

废后之后,他第一次踏足这个院子。

他带来很多赏赐,脸上也带着久违的温柔笑意。

他想和裴静姝重修旧好。

毕竟,她现在是裴大将军的女儿,是尊贵的贵妃娘娘。

他拉着她的手,说着情话。

“姝儿,以前是朕冷落了你,以后,朕会加倍补偿你。”

裴静姝没有抽回手,也没有回应。

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皇帝,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。

皇帝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。

“姝儿,你怎么了?还在生朕的气?”

裴静ishu轻轻地摇了摇头。

“陛下,臣妾有几个问题,想问您。”

又是这个问题。

我站在一边,心里咯噔一下。

直觉告诉我,她又要开始“讲道理”了。

皇帝显然也想起了上次的经历,表情有些僵硬。

“……你问。”

“陛下,您当初,为何厌弃臣妾?”

皇帝愣住了,大概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。

他支支吾吾地说:“当初……当初是朕听信了谗言,以为你性子冷淡,不解风情……”

“那陛下现在,为何又来找臣妾?”

“因为朕现在明白了,你才是这宫里最聪慧,最识大体的女人。”皇帝赶紧表白。

裴静姝笑了。

那笑容,比哭还让人心寒。

“所以,当初陛下厌弃臣妾,是因为臣妾‘无用’。”

“如今陛下亲近臣妾,是因为臣妾‘有用’。”

“臣妾的父亲能稳固江山,臣妾的智慧能帮您安定后宫。”

“陛下,您爱的,从来都不是裴静姝这个人。”

“您爱的,是裴家这块招牌,是‘贵妃’这个位置能带给您的便利。”

“对吗?”

皇帝的脸,一阵红一阵白。

他被说中了心事,恼羞成怒。

“放肆!你竟敢如此揣度朕的心意!”

“臣妾不敢。”

裴静姝缓缓地,坚定地,把自己的手从皇帝的掌心里抽了出来。

“臣妾只是想告诉陛下。”

“这世上,最没用的东西,就是感情。”

“因为它善变,不可靠。”

“今日可以是蜜糖,明日就能变砒霜。”

“臣妾不想再尝第二次了。”

她屈膝行礼。

“陛下,天色不早了,您该回了。臣妾……想看会儿书。”

皇帝看着她,嘴唇动了动,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。

他拂袖而去,背影里满是挫败和愤怒。

我站在原地,一动不敢动。

我第一次见到,有人敢这么当面拒绝皇帝。

而且,是用一种让他无法反驳的方式。

她没有哭闹,没有指责。

她只是平静地,把他那点虚伪的温情,撕得粉碎。

她告诉他,我懂你,我知道你想要什么,但我不陪你玩了。

这种拒绝,比任何激烈的反抗,都更伤人。

11.0

皇帝再也没来过。

裴静姝是真的成了“协理六宫”的贵妃。

她搬出了静心苑,住进了仅次于坤宁宫的承乾宫。

我也跟着她,成了承乾宫的总管太监。

她管理后宫的方式,很特别。

她从不拉帮结派,也不搞什么恩威并施。

她只做一件事:立规矩。

她把那本厚厚的《宫中仪制录》重新修订,把每一条都细化到极致。

从吃穿用度,到言行举止,都给你规定得明明白白。

谁犯了错,不用打,不用骂。

直接把条文摆出来,你自己说,该怎么罚。

几次下来,整个后宫都服了。

因为在她这里,没有私情,没有偏袒,只有规矩。

一切都变得井井有条,也变得……冷冰冰。

我知道,她是在用这种方式,保护自己。

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台精密的仪器,没有感情,就不会受伤。

我依旧每天跟着她。

我看着她批阅宫中账目,看着她处理各宫纠纷,看着她一步步把权力握在自己手里。

她越来越像个女王。

而我,是她最忠心的奴才。

我心里的那个秘密,也藏得越来越深。

我以为,只要我不说,就没人会知道。

直到那天晚上。

我伺候她就寝,她忽然叫住我。

“赵筹。”

“奴才在。”

“你跟了我多久了?”

我算了算,“回娘娘,两年零三个月了。”

“两年多了啊……”她感叹了一句。

“这两年,委屈你了。”

我心里一惊,“娘娘何出此言?能伺候您,是奴才的福分。”

她笑了笑,没说话。

她从枕头下,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囊,递给我。

“这个,你拿着。”

我接过来,入手很轻。

打开一看,里面是一张叠好的纸。

展开,是一张银票。

五百两。

我吓得手一抖,差点跪下。

“娘娘,这……这使不得!”

“拿着吧。”

她的声音很平静。

“再过几日,裴将军就要班师回朝了。”

“到时候,他会向陛下求一个恩典,放你出宫。”

出宫?

我整个人都懵了。

“娘娘……您……您不要奴才了?”

“不是不要你。”

她看着我,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……怜悯?

“是该放你,去做回一个真正的男人了。”

我的大脑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
她……她说什么?

真正的男人?

她难道……

“娘娘……您……”我抬头看她,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她叹了口气。

“你第一次来静心苑,给我行跪拜礼的时候,我就知道了。”

“太监的膝盖,常年跪拜,会有一种特殊的磨损。”

“你的膝盖,太光滑了。”

“后来,我让你去太医院领药。你抱着那么大一包药材,回来的时候,气息匀称,步履稳健。”

“宫里没几个太监,有你这么好的体力。”

“还有很多……很多小细节。”

“赵筹,你藏得很好。”

“但你骗不过我。”

我跪在地上,浑身冰冷,像是掉进了冰窖里。

完了。

一切都完了。

我的秘密,我拼了命保守的秘密,原来从一开始,就在她面前,一览无余。

我像个傻子一样,自以为聪明。

原来,我才是那个最大的笑话。

她,什么都知道。

12.0

我跪在地上,脑子里乱成一团。

恐惧,羞耻,绝望……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。

欺君之罪,这是要灭九族的。

我完了,赵家也完了。

“娘娘……饶命。”我磕着头,声音都变了调。

裴静姝没有让我起来。

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。

“我若想杀你,你活不过第一天。”

我愣住了。

是啊。

她如果想让我死,有无数种方法。

她为什么……要留着我?

“你是个聪明人,赵筹。”

“你懂分寸,知进退,嘴巴严,做事也稳妥。”

“最重要的是,你和我一样,都是被逼到绝路,不得不戴着面具活下去的人。”

“所以,我留下了你。”

“因为,我需要一个绝对忠诚,又足够聪明的人,在我身边。”

“而你,需要一个能护住你秘密的主子。”

“我们之间,不是主仆,是一场交易。”

交易。

原来是这样。

从头到尾,都是一场清醒的,冷酷的交易。

没有温情,没有信任,只有彼此的利用价值。

这很残忍。

但,这很裴静姝。

我忽然觉得,自己不那么害怕了。

我慢慢地抬起头,看着她。

“娘娘,您为什么要放我走?”

“因为交易结束了。”

她淡淡地说。

“裴家已经站稳了脚跟,我不再需要一个假太监来做我的心腹。”

“而你,也该去过你自己的生活了。”

“拿着钱,出宫去,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,娶妻生子,好好活下去。”

“忘了宫里的一切,忘了我。”

“这是我能给你的,最好的结局。”

最好的结局……

我看着手里的银票,忽然很想笑。

是啊,对我来说,这确实是最好的结局。

我能活下去,能恢复男人的身份,能拥有一个正常人的人生。

我应该感激她。

可我为什么,一点都高兴不起来。

我心里空落落的。

原来,我这两年多的忠心耿耿,小心翼翼,在她眼里,都只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。

现在,货款两清,该散场了。

我收起银票,对着她,郑重地磕了三个头。

这一次,不是因为恐惧,也不是因为奴性。

“谢娘娘……成全。”

“去吧。”她挥了挥手,转过身去,不再看我。

我站起来,一步一步,退出了大殿。

走到门口的时候,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。

她又拿起了那本书,借着烛光,静静地看着。

背影孤单,清冷。

像最初我在静心苑见到她时一样。

她赢了一切,权力,地位,尊荣。

但她也失去了一切。

她把自己,活成了一座孤岛。

几天后,裴将军班师回朝。

皇帝大悦,论功行赏。

裴将军为我这个“尽心侍主”的小太监,求了个恩典。

我被放出宫,恢复了自由身。

离开皇宫的那天,天很蓝。

我回头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宫墙。

我知道,我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
我的人生,将在这里,重新开始。

只是,在未来的很多年里,我常常会做一个梦。

梦里,还是那个破败的静心苑。

一个穿着素色宫装的女人,坐在石桌前,安静地看书。

她抬头看我,眼神平静无波。

她说:“赵筹,去内务府,把《宫中仪制录》取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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