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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邪雨浸骨

记忆中九八年那场雨下得真的很邪乎,从入了伏就没停过,把东王村浇得透透的。村道上的黄土早就和成了稀泥,一脚踩下去能没到脚脖子。俺家村西头那间土坯房,房梁上都发了霉,黑一块白一块的,像长了癣的老牛背。雨水顺着茅草屋檐往下淌,在门前冲出一道道小沟。九十多岁的太奶整天坐在炕头念叨,说这潮气能渗进骨头缝里,她那条老寒腿这几天疼得厉害,半夜里常听见她在炕上翻来覆去地叹气。

她天天天不亮就起来,把新采的艾草仔细择干净,泡在那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缸里,摆在炕头最热乎的地方驱潮。可那霉味还是散不去,混着老房子的土腥味,闻着让人心里发闷。窗纸被雨水打湿后变得半透明,上面映着老榆树枝摇曳的影子,风一吹就哗啦啦响,像有人在轻轻敲窗户。

那年俺刚上小学,一放暑假就赖在太奶家不走。天天扒着窗户盼雨停,好跟狗蛋去河沟摸泥鳅。狗蛋家住村东头,他爹是个瘸子,平时就在河沟边放羊。可这雨水太大,河沟里的水早就漫到路基上了,浑浊的河水裹着枯枝败叶打着旋往下游冲。狗蛋他爹这几天连羊都不放了,整天拎着根长竹竿在河边守着,见哪个娃子靠近就扯着嗓子骂:"小兔崽子不要命啦!这水能把人给吞了!"

那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像是扣了一口黑锅。雨点子砸在老榆树叶子上的声音格外响,哗哗的像是要把树叶都打穿。俺正趴在炕桌上歪歪扭扭地写"人口手",铅笔头突然"啪"地断了。刚要喊太奶帮忙削笔,就听见院门外传来熟悉的动静——自行车链子哗啦哗啦响,中间还夹杂着车轮碾过泥水的噗嗤声。是二姑奶家那辆二八大杠来了,这声音俺再熟悉不过。

俺趿拉着那双快磨破底的塑料凉鞋跑出去,泥水溅了一裤腿。看见姑爷弓着腰费劲地推着车,二姑奶侧坐在后座上,一手紧紧抓着车座,另一只手抱着右腿。二姑奶嫁到西王村三十多年了,平时回娘家总是人还没到声先到,大嗓门能从村头传到村尾。可今儿个却反常地安静,蔫头耷脑的,脸色苍白得像张纸。她裤腿卷到膝盖上面,露出的小腿肿得跟发面馍似的,皮肤绷得发亮,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,上面的汗毛都竖着,看着吓人。

"娘!嫂子!"姑爷一进院就扯着嗓子喊,他的解放鞋早就湿透了,每走一步都往外冒水,"快给看看,二丫这腿疼得受不住了!昨晚上一宿没睡,疼得直打滚!"

太奶正就着窗户透进来的那点光纳鞋底,闻言手里的鞋底子"啪嗒"掉在炕席上。她扶着炕沿慢慢站起来,眯着那双老花眼仔细瞅:"这是咋整的?昨儿个从西王村过来时不还好好的?咋一晚上就肿成这样了?"

俺奶系着围裙从厨房跑出来,手里还攥着锅铲,围裙上沾着斑斑点点的面粉:"他二姑,你这是咋啦?腿咋肿成这样?快进屋上炕躺着!"

二姑奶被姑爷半扶半抱着挪进屋,刚挨着炕沿就"嘶"地吸了口凉气,额头上全是冷汗:"嫂子,俺也说不上来。前儿晚上睡觉就觉得这条腿凉得厉害,像揣了块冰在怀里,后来就开始疼,钻心地疼,像有无数根小针在里头扎,又像有东西在骨头缝里啃。"

俺奶伸手想摸摸她的腿,手指刚碰上皮肤就被二姑奶猛地推开:"别碰!一碰更是疼得受不住!就跟千万只蚂蚁在咬似的!"

"没去县医院看看?"太奶颤巍巍地走到炕边,把她的老花镜往鼻梁上推了推,轻轻将二姑奶的裤腿又往上捋了捋,只见肿胀处的皮肤泛着诡异的青光,血管像蚯蚓一样凸出来,"莫不是前些日子盖厢房时摔着了?伤着筋骨了?"

"去两趟了!"姑爷急得直搓手,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,"片子拍了,血验了,尿也验了,大夫说骨头没事,筋也没伤着,连一丁点炎症都查不出来。开了几贴膏药,贴了也不管用。可一到晚上就疼得在炕上打滚,昨儿后半夜还非说...非说有东西在摸她的腿。"

"有东西摸?"俺奶的声音陡然一顿,手里的锅铲"哐当"掉在地上,"啥东西?你说清楚点。"

二姑奶虚弱地往炕角缩了缩,声音发抖:"黑灯瞎火的,俺啥也看不见。就觉着那东西凉飕飕、湿漉漉的,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麻布,还带着股土腥味。它顺着俺的小腿往上爬,慢悠悠的,爬到膝盖那儿就停住,然后用指甲掐似的疼。俺吓得喊了一嗓子,那东西就没了踪影,可这腿还疼,比先前更疼了。"

太奶半晌没说话,转身从炕席底下摸出个红布包。那布包油光光的,边角都磨出了毛边,是太奶当年的嫁妆,平时藏在炕席最底下,谁也不让动。她颤着手慢慢解开系着的红绳,里头是面圆镜子,红漆边框掉得斑斑驳驳,背面贴着张泛黄的照片,里头的人脸都模糊了,只能隐约看出穿着件旧式大襟褂子,发髻梳得一丝不苟。

"你在西王村盖厢房,"太奶枯瘦的手指在镜边框上缓缓摩挲,声音比平日低沉许多,"是不是动了老张家的地界?张桂兰家那块宅基地。"

姑爷的脸唰地白了,结结巴巴地说:"娘,您...您咋知道的?那地离厢房就三尺远,老张家早没人了——张桂兰三十多年前难产走的,她男人没过两年也病死了,没儿没女的地就荒着。俺盖房时还特意去她坟前烧了纸,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,说借块地方用用,往后肯定常来添土..."

"烧纸是烧纸,你不该让工人铲她院墙根那丛芍药!"太奶的枣木拐棍在地上重重戳了下,发出沉闷的响声,"老话讲'故人花,念旧家',那是桂兰结婚那年亲手种的,你铲了她的念想,她能不着急?"

俺奶猛地一拍大腿:"张桂兰俺可记得清清楚楚!他二姑没出嫁时,咱村跟西王村的生产队挨着,俩姑娘天天在一块儿割猪草、采棉花,好得跟一个人似的。后来他二姑嫁到西王村,俩人做了十几年邻居,桂兰还特意纳了双千层底布鞋送她当嫁妆呢。那鞋底纳得密实,鞋面上还绣了对鸳鸯..."

二姑奶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,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:"是桂兰姐...俺咋把她忘了!她当年坐月子时受了凉,腿脚落下的病根,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下不了炕,跟俺现在疼的这位置一模一样!俺咋就忘了她的老毛病,还动了她的花..."

"明儿个一早,姑爷你回西王村掏个生鸡蛋——要刚下的,别洗,带鸡粪也行,再过来接二丫头,咱去西王村试试老法子。"太奶把镜子重新包好,系红绳的手指微微发抖,"鸡蛋一定新鲜,最好是芦花鸡下的,不新鲜的不管用。"

姑爷连连点头,脸上的皱纹终于舒展了些:"娘放心!明儿天不亮俺就去鸡窝边守着,保证拿到还热乎的!俺记得家里有只芦花鸡,这几天每天都在下蛋。"

那晚二姑奶就在俺家歇了。太奶让俺奶把炕烧得热热的,又用艾草煮了水给她敷腿。可敷了半宿,二姑奶还是哼哼唧唧疼得睡不着。俺躺在炕另一头都能听见她压抑的呼疼声,和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,搅得人心慌。炕洞里柴火噼啪作响,可俺总觉得炕底下有东西在窸窸窣窣地动,那声音细细碎碎的,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悄悄刮擦着炕砖。

2 老镜立蛋

第二天一早,雨势稍微小了一点,变成了细密的雨丝,飘飘洒洒地落在脸上,带着沁人的凉意。院门外又传来自行车链子哗啦哗啦的响声,俺一骨碌爬起来,鞋都顾不上穿就趴到窗户上看——果然是姑爷来了,他车筐里放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,外面还系着麻绳,手里攥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,隔着老远都能看见冒热气。

"娘!俺来了!"姑爷推开院门就喊,声音里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,"鸡蛋刚掏的,还热乎着呢!二丫咋样了?疼得轻点没?"

太奶正在慢吞吞地穿袜子,二姑奶虚弱地靠在炕头,脸色比昨夜好了些许,但眼底还残留着痛苦的阴影:"好些了,就是还有点发麻,像是有小虫子在肉里钻来钻去。"

姑爷把油纸包双手递给太奶,那动作恭敬得像是在呈递什么圣物。太奶小心翼翼地解开麻绳,展开油纸,一枚土黄色的鸡蛋静静躺在中央,蛋壳上沾着新鲜的鸡粪和几根细软的褐色鸡毛,在晨光中泛着湿润的光泽。"您瞅瞅,这鸡蛋还热乎着呢,跟刚生下来那会儿一个样儿!是俺家那只芦花鸡下的,保准新鲜!"姑爷说着又把煮鸡蛋塞到俺手里,"小远,给你吃的,趁热。"

俺接过鸡蛋,烫得在两手间倒来倒去,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个生鸡蛋——俺倒要看看,太奶说的老法子究竟是咋回事。

太奶将生鸡蛋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,转头对俺说:"小远,跟俺去西王村你姑奶家见识见识,让你奶在家收拾收拾。"

俺奶系着围裙从里屋出来,本想阻拦,太奶摆摆手:"让孩子去吧,见见世面也好,省得往后啥都不懂。这些老法子传了几辈人,也该让娃见识见识了。"

姑爷扶着二姑奶慢慢挪下炕,又要去搀太奶。太奶却拄着那根枣木拐杖——拐杖头雕刻的小菩萨像已被摩挲得油光发亮——稳稳当当地站起来:"不用扶,俺自个儿能走,你照顾好二丫头就成。她这腿不得劲,你多费心。"

从东王村到西王村不过二里地,可雨后的小路泥泞不堪,黄土黏在鞋底,越走越沉。俺紧紧攥着太奶的衣角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,裤脚很快溅满了泥点子。路两旁的玉米叶子被雨水打得耷拉着,田埂上的野草都伏在地上。快到西王村时,姑爷指着村西头的一片荒坡说道:"娘,您看那就是张桂兰的老宅基。前些日子工人铲草时,把她院墙根那丛芍药连根掘了,就剩下这么个土坑了。"

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,只见一片荒芜的宅基上,几段残破的土墙勉强立着,墙根处有个新翻的土坑,坑边的泥土被雨水浸泡得发黑,几片残缺的芍药叶子黏在泥泞里,显得格外凄凉。细雨落在坑中,积起一汪浑浊的水洼,水面上漂浮着细碎的草屑。一阵冷风吹过,荒草发出呜呜的响声。俺慌忙转过头,手里的煮鸡蛋早已被攥得冰凉。

二姑奶家坐落在西王村中央,三间堂屋还是老式的土坯房,墙面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。院西头则矗立着新盖的厢房,红砖墙尚未抹灰,在雨后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目。一进屋,姑爷就忙不迭地擦拭那张褪了色的炕桌:"娘,您看这样行不?俺都准备妥当了。要不要再擦擦?"

太奶缓缓展开红布包,将那面老镜子端正地摆在炕桌中央。镜面被擦拭得锃亮,清晰地映出屋顶黑黢黢的椽子,那深邃的反光仿佛能吞噬光线。我好奇地凑上前去,镜中的我脸色显得异常苍白,像是蒙了一层灰。

"待会儿谁都别出声,也别碰炕桌。"太奶接过生鸡蛋,声音压得极低,像是在耳语,"俺得先把西王村过世的人名都念一遍,排除不是旁人作祟——万一叫错了人,惹来别的'东西',那可就麻烦了。"

我和姑爷屏息凝神地点头,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。唯有窗外的细雨敲打窗纸的沙沙声不绝于耳,那声音轻柔得像是有人在窗外踮着脚尖偷听,偶尔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叹息。

太奶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鸡蛋的顶端,长满老茧的指腹轻轻摩擦着蛋壳,开始缓缓转动鸡蛋。镜面反射着昏黄的光线,将鸡蛋的影子拉得细长,投在炕席上宛如一座微缩的坟包。她开始低声念诵人名,都是些西王村早已无人记得的逝者:

"西王村的李老栓,民国二十一年饿死的,生前住在村东头老井边上,最爱抽旱烟;王翠花,光绪三十四年病殁的,跟你太奶是远房表亲,绣花手艺是一绝;张石头,一九七六年塌窑被砸死的,早年跟你爹一道挖过煤,力气大得能扛起二百斤的麻袋......"

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,手心沁出冷汗。屋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低,我裹紧了外套,仍觉得寒意从脚底直往上窜。二姑奶坐在炕边,双手死死攥着衣角,嘴唇泛着青紫色;姑爷立在炕沿旁,手指也紧紧扣着立柜的把手,用力的关节都泛白了。

太奶不疾不徐地念着一个又一个名字,鸡蛋转动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。偶尔鸡蛋会轻微晃动,吓得我们赶紧屏住呼吸,可每次都有惊无险。当念到第七个名字时,太奶稍作停顿,端起桌上的粗瓷碗喝了口热水,又继续念诵——她的手掌依旧稳健,转动鸡蛋的节奏丝毫不乱。

"西王村张桂兰,"终于,太奶念到了这个名字,声音放得极轻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,"三十多年前难产去世的,跟二丫头曾是邻居。当年二丫头嫁过来时,她还送了双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作贺礼,鞋面上绣的鸳鸯还是她熬了三个晚上才绣好的。"

话音刚落,那枚鸡蛋突然停止了转动。

不是缓缓停歇,而是骤然定住,鸡蛋的大头朝上,稳稳当当地立在光洁的镜面上。蛋壳上的鸡粪都没有脱落,那根细软的鸡毛也不见飘动,它就那样纹丝不动地立着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扶住。更诡异的是,鸡蛋投射在镜中的倒影也清晰无比,与实物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对称图形,仿佛有两个鸡蛋同时立在虚实两个世界。

我惊得目瞪口呆,连忙蹲下身凑到炕桌前仔细瞅。镜面平整如初,既无凸起也未黏附任何物事,可鸡蛋就是直挺挺地立在那里,连最细微的晃动都没有。我甚至能看清蛋壳上的细微气孔,以及透过蛋壳隐约可见的蛋黄阴影,一切都在静谧中透着诡异。

"桂兰姐......当真是你?"二姑奶的声音带着哭腔,泪水簌簌落下,"是俺对不住你,不该让工人动你的芍药花。那是你结婚那年亲手种下的,你说要让这花年年都开得红火...俺这就去集上买最好的芍药根补种上,往后每月十五都去给你烧纸,再不让你孤零零的,你别再折腾俺了,成不?"

太奶轻轻将鸡蛋拿起,放在红布上,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梦魇:"她不是存心害你,只是想让你记着她。老张家绝了后,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,你动了她的念想,她这才着急寻你。人啊,不管在哪儿,都怕被忘了。"

接着,太奶转向姑爷嘱咐道:"今天晚上子时,你去她坟前烧些黄纸——记得用康熙通宝在纸上压印,别买现成的印刷品,'那边'不认;再带碗新熬的小米粥,要用她娘家陪嫁的那种粗瓷碗盛,她生前就是用那样的碗吃饭的,你家碗橱里最里头那个就是;烧纸时切记莫要回头,不管听见什么动静、有人喊你名字还是拍你肩膀,都别回头,烧完便走,碗就留在坟头,千万别带回来。"

"娘,俺记下了!"姑爷连连应声,语气轻松了些,"康熙通宝压黄纸、粗瓷碗装新米粥、子时去荒坡、烧纸不回头、碗留坟头!"

太奶又将镜子递给姑爷:"你先把镜子放到立柜顶上,对着炕这边。鸡蛋就让它立着,谁都别碰——等你烧完纸回来,把鸡蛋用艾草水煮了给二丫头吃了补补身子,旁人不能吃,只能她吃。记住,煮的时候要念七遍'恩怨两清'。"

姑爷依言将镜子小心翼翼地摆在立柜顶上,镜面正对着土炕。我从炕上望去,镜中的鸡蛋稳稳立着,与立柜镜面上的倒影重叠,恍若两个鸡蛋并排而立,在昏暗的屋子里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息。那鸡蛋在镜中镜外都保持着绝对的静止,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
3 夜半烧纸

那天中午在二姑奶家喝的红薯粥。粥熬得稠稠的,就着咸菜疙瘩吃。二姑奶已经能坐起来自己吃半碗粥了,她说腿不那么疼了,就是还有些麻木,像是冰块在慢慢融化,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肉里轻轻爬动。我老是忍不住偷看立柜顶上的镜子,那枚鸡蛋依旧稳稳地立着,仿佛被钉在了镜面上,连角度都没有丝毫改变。午后的光线从窗户斜射进来,照在镜面上反出晃眼的光,鸡蛋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。

"太奶,这鸡蛋要立到啥时候去啊?"我扒完最后一口粥,忍不住问道。

太奶慢悠悠地喝着粥,眼神温和:"等你姑爷今夜烧完纸回来,它自然就倒了。'那边'的念想了了,心事一了,鸡蛋就立不住了。这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门道。"

我半懂不懂地点点头,心里的恐惧渐渐被好奇取代——原来这鸡蛋立着,是张桂兰在诉说着未了的心事。

后晌雨势渐停,日头从云层后探出半个头,可天色依旧阴沉得像蒙了层灰布。太奶要回东王村去,姑爷非要送,说荒坡那边路滑不太平。路过那片荒坡时,太奶在张桂兰坟前驻足,枯瘦的手轻轻抚摸坟头被雨水打湿的泥土:"桂兰丫头,二丫头知道错了,今晚就让她男人来给你赔不是。你放宽心,往后年年都有芍药花开。"转而又对姑爷叮嘱道:"烧完纸后,你去西王村集市上买几株最好的芍药根,要开粉红花的,就种在老宅基的墙根下——记住要种回原处,土要培实,让她知道你们是真心悔过。"

"娘,您放心,俺记下了,明儿一早就去办!"姑爷蹲下身,用手把坟头的杂草仔细拔干净,"桂兰姐,您大人有大量,别跟俺们一般见识。"

回到东王村,俺奶早就等在院门口了,见到我们急忙迎上来问道:"怎么样?鸡蛋立住了?二妹的腿好些没?"

"立住了,是张桂兰没错。"太奶坐在炕头慢慢喝着热水,额上都是细汗,"今晚让姑爷去烧纸,再种上芍药,二丫头的腿就能痊愈。'那边'的人比活人好说话,你敬着她,她就会护着你。人啊,最怕被忘了。"

俺奶用围裙擦擦手,叹了口气:"张桂兰也是个苦命人,没儿没女的,西王村都没人记得她了。往后让二妹常去上坟,烧烧纸说说话,也算是积德。"

那晚俺没敢跟着去烧纸。吃过晚饭,俺奶就把俺锁在家里看电视,黑白电视机里正在播《西游记》,孙悟空在跟白骨精斗法。可俺半点看不进去,满脑子都是西王村那枚立在镜子上的鸡蛋,还有张桂兰凄楚的身世。窗外的风声呜咽,像是一个女人在哭,又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。俺吓得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,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,连厕所的灯都没关。

子夜时分,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,是姑爷回来了。俺奶急忙去开门,俺趴在窗台上偷看。姑爷空着手,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,裤腿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浆,鞋帮子都让泥糊住了。

"嫂子,都办妥了!"姑爷的声音洪亮,在静夜里传得老远,"去荒坡烧纸的时候,那火苗不往上窜,反倒贴着地面往坟头那边爬,蓝汪汪的火苗子,看着都瘆人。纸灰飘过去就稳稳落下,堆成个小丘,半点都不散!俺把小米粥放在坟头,刚转身就听见身后的草丛窸窸窣窣作响,像是有人用手轻轻拨弄。俺记着娘的话,硬是没回头,烧完纸就径直回家了。"

"那鸡蛋呢?倒了没?二妹的腿怎么样了?"俺奶急切地追问,手里的抹布都攥皱了。

"倒了!俺刚踏进家门,就听见'啪嗒'一声,鸡蛋自己从镜子上掉下来了,滚到炕沿边,居然还没摔破!俺赶紧按娘说的,用艾草水煮了给二丫吃,她吃完就说腿不疼了,这会儿正睡得香呢,呼噜打得可响了!"姑爷笑得更加开怀,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。

俺奶长舒一口气,双手合十朝西边拜了拜:"这就好,这就好。你也快回去歇着吧,这一晚上折腾的,别着凉了。"

第二天早上天一亮,俺就又跟着太奶去了西王村。一进门俺就望向立柜顶——镜子还在,鸡蛋却不见了踪影,只留下一圈淡淡的印子。二姑奶坐在炕头纳鞋底,针线在粗布上一穿一拉,见到我们立刻绽开笑容:"娘,您来了!俺这腿全好了,昨夜睡得特别踏实,连个梦都没做!您摸,肿也消了。"说着把裤腿卷起来让我们看,果然消肿了,就剩下些青黄的印子。

姑爷从门外进来,手里提着铁锹和一捆粗壮的芍药根:"娘,俺这就去把芍药种上,挑了最好的粉花根,保证跟原来的一模一样!"

过了两天我再去看了一眼,姑爷果真在张桂兰老宅基的墙根下种下了一排芍药,还用碎砖细心地在周围围了圈。二姑奶也信守承诺,每月十五都去上坟,带着新熬的小米粥和时令水果,对着坟头轻声细语:"桂兰姐,俺来看你了。芍药又长出新芽了,来年一定能开得比从前还旺。"有时她会在坟前坐上好一会儿,说说村里的新鲜事,就像多年前两个好姐妹坐在炕头唠嗑一样。

那面老镜子被太奶重新用红布包好,收回了炕席最底下。俺曾问过她镜子背面照片里的女人是谁,太奶说是俺老太奶奶,早先是东王村的神婆,懂得些"辨阴"的法子,这面镜子是她传下来的,帮东王村和西王村化解过不少怪事。"文革"的时候破四旧,太奶把镜子藏在鸡窝顶棚上,这才保了下来。

"这面镜子啊,"太奶轻抚着红布包,目光柔和,"能照见'那边'的人。可你要记住,不管是活人还是'那边'的人,都得敬着,不能随意冒犯——你对人家好,人家才会对你好。人活一世,讲究的就是个'情分'。"

后来俺上了中学,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讲解重心原理,说鸡蛋立在平面上是可能的,只要找到平衡点。俺放学回家偷偷试了许多次,把生鸡蛋放在镜子上,立了半天都立不住,最多歪歪扭扭站几秒钟就倒了。俺爸是村里的会计,读过几年书,始终不信这些鬼神之说,可俺再也不跟他犟了——俺亲眼见过那枚鸡蛋在镜面上稳稳立着的模样,见过姑爷吓得煞白的脸,见过太奶沉静如水的眼神,这些都不是假的。

高中放假回老家过年,俺去西王村探望二姑奶。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,正坐在院子里摘豆角,见到俺就笑着招呼:"小远,来吃黄瓜!刚摘的,脆生着呢!"俺望向院西头,厢房依旧矗立,荒坡上的芍药已经长到齐膝高,郁郁葱葱的,将张桂兰的老房子温柔地环抱在中间。二姑奶说,每年清明时节,芍药都会开出粉白的花朵,引得蝴蝶翩翩起舞,村里的孩子们都不敢去那儿摘花,说常看见个穿蓝布褂子的女人在花丛里走动。

太奶是俺上大学那年走的,走得很安详。临终前,她让俺奶把那面老镜子传给了俺,嘱咐道:"小远,好生收着。往后遇到解释不清的事,就想想九八年夏天西王村的那枚鸡蛋,想想你姑奶的腿。为人处世别太固执,也别太过畏惧。这世上的事,不是单凭科学就能说透的——'敬畏'与'铭记',比什么都重要。"

如今俺在城里安了家,那面镜子还珍重地收在俺书桌抽屉里,依旧用那块红布仔细包裹着。去年夏天整理抽屉时,红布包不慎散开,镜子滑落出来,镜面朝上。在俺弯腰去捡的瞬间,分明看见镜中除了俺的倒影,还有个模糊的女人身影,穿着旧式大襟褂子,静静立在芍药丛中,对着俺微微一笑。俺吓了一个激灵,慌忙将镜子重新包好收回。

俺知道,张桂兰还在那里,太奶也还在,就在西王村那个年年开满芍药的荒坡上。九八年的暴雨早已停歇,可那些记忆却从未消散——有些事科学无法解释,却真实地发生过,如同老榆树的年轮,一圈一圈,深深镌刻在心灵深处,永难磨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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