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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小晚,你看,就是那块石头。”沈澈指着远处山脊上一块状如卧蝉的巨岩,声音里带着一丝艺术家特有的、被美景蛊惑的颤音,“我叫它‘鸣蝉岩’。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个夏天,蝉鸣得就是这么不管不顾。今天,我要在那里,为你拍下我们相恋七周年的纪念照。”

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,心头微动。

那年夏天,燥热的午后,我在美术馆躲避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。画廊里空荡荡的,只有我一个人,和满墙的印象派光影。蝉声隔着玻璃,像永不枯竭的潮水。

然后,沈澈撑着一把黑伞走了进来,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,他甩了甩头,对我笑了一下,说:“这蝉叫得真好,像夏天的心跳。”

风遇见了蝉,我遇见了你。

一句简单的话,就让我记了七年。

七年,抗战都胜利了,而我与沈澈的爱情长跑,似乎也终于要抵达终点。上个月,他向我求了婚。没有盛大的仪式,就在我们一起布置的小家里,他单膝跪地,举着一枚朴素的戒指,眼神是我见过最真诚的模样。

他说:“林晚,嫁给我。以后,我做你的风,你做我的蝉,我们一起,把每个夏天都过成诗。”

我哭了,点头如捣蒜。

我叫林晚,是个游戏场景设计师,日常工作是跟代码和模型打交道,枯燥而严谨。沈澈是个自由摄影师,浪漫,感性,充满了艺术家的不羁。我们的世界天差地别,却又诡异地严丝合缝。我用逻辑构建虚拟世界,他用光影捕捉现实瞬间。所有人都说,我们是天作之合。

为了这次七周年纪念,沈澈策划了这场徒步旅行。他说,要回归我们爱情开始时最纯粹的模样,在天地自然间,为我们的感情做一次见证。

我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侧脸,棱角分明,眼神专注,心里那点因为连续加班而产生的疲惫,瞬间烟消云散。

“好,都听你的,沈大摄影师。”我笑着回应,脚步也轻快了几分。

然而,山里的天气,就像艺术家的脾气,说变就变。

我们刚爬到半山腰,天空就像一块被墨汁浸染的画布,迅速阴沉下来。风开始怒吼,卷起地上的落叶和沙石,打在脸上生疼。紧接着,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。

“快!那边有个山洞!”沈澈拉住我的手,指着不远处一处凹陷的岩壁。

我们连滚带爬地冲进山洞,浑身都湿透了。沈澈放下沉重的摄影包,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,搓着我的手臂,紧张地问:“冷不冷?有没有事?”

我摇摇头,靠在他怀里,听着洞外狂风暴雨的交响,心里却 strangely an'wen ( strangely peaceful ). 只要和他在一起,仿佛再大的风雨,也不过是爱情的背景音乐。

雨势越来越大,山洪暴发的轰鸣声从山谷下方传来,令人心悸。我们被困住了。

“别怕,”沈澈把我搂得更紧,“雨很快就会停的。等雨小了,我们就下山。”

我相信他。就像七年来,我一直无条件地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。

雨没有停。不仅没有停,反而伴随着滚滚的闷雷。突然,我们头顶的山体传来一阵剧烈的晃动,碎石“簌簌”地往下掉。

“不好!山体滑坡!”沈澈脸色煞白,一把将我往山洞更深处推去。

就在那一瞬间,一块巨石轰然滚落,砸在我们刚才站立的地方。我被沈澈推得一个趔趄,脚踝撞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,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。

“啊!”我惨叫一声,瘫倒在地。

混乱中,我只听到沈澈一声惊呼,然后是更多的碎石滚落的声音。世界在我眼前天旋地转,最终归于一片黑暗。

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。

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,是被痛醒的。右脚脚踝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,我低头一看,整条小腿都被一块脸盆大小的落石死死压住,周围渗出的血染红了裤腿。

洞外的雨声小了很多,但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。

“沈澈?沈澈!”我慌张地大喊,声音因恐惧而嘶哑。

“……我在这里。”

一个虚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。我循声望去,看见沈澈靠在另一边的洞壁上,额头上有一道血痕,看起来狼狈不堪。

“你怎么样?你受伤了?”我挣扎着想爬过去,却被压住的腿限制了行动。

他摇了摇头,慢慢撑起身子,走到我身边。他看着我被压住的腿,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。

“别动,小晚,你别动。”他蹲下来,试图用手去搬那块石头,可石头纹丝不动。他试了几次,喘着粗气放弃了。

“不行……太重了……”他颓然地坐倒在地,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绝望,“都怪我,都怪我非要带你来这个鬼地方!”

他用力地捶打着地面,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。

我心里一酸,忍着痛安慰他:“不怪你,这是天灾。我们想想办法,一定有办法的。”

我们冷静下来,检查了一下彼此的状况。他只是额头破了点皮,一些擦伤,并无大碍。而我的右脚被死死卡住,动弹不得,脚踝可能已经骨折了。

更糟糕的是,我们的手机都没有信号。

沈澈打开他那个宝贝得跟命一样的摄影包,万幸,包很结实,里面的东西都完好无损。他拿出急救包,先是小心翼翼地帮我清理了腿上的一些皮外伤。他的动作很轻,眼神里充满了心疼。

“忍着点。”他给我包扎的时候说。

我点点头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
包里还有一瓶水,几块压缩饼干,和一个高亮手电筒。这就是我们全部的物资。

“你先吃点东西,喝点水。”他把饼干和水递给我。

“你呢?”

“我还不饿,你伤得重,你需要补充体力。”他坚持道。

我拗不过他,小口小口地吃着干涩的饼干。那一刻,虽然身处绝境,但我心里是暖的。我觉得,有他在,我们就一定能撑到救援到来。

夜,越来越深。山里的温度骤降,我冷得瑟瑟发抖。沈澈紧紧抱着我,用他的体温温暖我。

“小晚,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?”他忽然开口。

“记得,”我靠在他胸口,声音有些模糊,“你说,蝉鸣像夏天的心跳。”

“是啊,”他轻笑了一声,“那时候我看见你站在画前,逆着光,像一幅画。我就在想,这个女孩,如果能成为我的模特,一定能拍出我这辈子最满意的作品。”

“结果呢?拍出来了吗?”

“拍出来了,”他低头,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下,“我的每一张风景照里,都有你的影子。你才是支撑我所有创作的,最美的风景。”

情话动人,尤其是在这样的绝境里。我感动得一塌糊涂,觉得这七年的青春,都喂了世间最值得的男人。

我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,从第一次约会,到第一次旅行,再到同居后的种种琐事。回忆像一剂吗啡,暂时麻痹了我们对现实的恐惧和身体的疼痛。

不知不觉,我沉沉睡去。

第二天,雨停了。但情况并没有好转。我的腿开始肿胀,疼痛愈发剧烈,还起了低烧。

沈澈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。他一整天都在尝试搬开那块石头,用尽了各种办法,甚至把相机三脚架都拆了当撬棍,但都无济于事。

“不行,小晚,这样下去不是办法。”他擦了擦满头的汗,眼神凝重地说,“石头我搬不开。我们不能坐以待毙,我必须下山去找救援。”

我心里一紧:“你一个人?不行,太危险了。外面路况不明,可能还有次生灾害。”

“但留在这里,我们两个都得死!”他激动地站起来,“你发烧了,再拖下去,你的腿会废掉,甚至会有生命危险!我体力比你好,我下山,找到人,再带他们上来救你!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!”

他的话,逻辑上无懈可击。

可是,我本能地感到一阵恐慌。让他一个人走,留我在这里,面对未知的黑暗和孤独,我怕。

“沈澈……”我拉住他的衣角,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,“你别走,别留我一个人。”

他蹲下来,握住我的手,他的手心冰凉。

“小晚,听话。我是男人,保护你是我的责任。”他看着我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你在这里等我,我发誓,我一定会回来救你。一定。”

他的眼神那么坚定,那么真诚,不容置疑。

我还能说什么呢?我是个理性的人,我知道这是最优解。任何矫情的挽留,都是在拿两个人的生命开玩笑。

“……好。”我松开了手,点了点头,“那你把饼干和水都带上,路上需要体力。”

他摇了摇头:“不,这些都留给你。我下山快,用不了多久。你必须撑到我回来。”

他把仅剩的半瓶水和最后两块压缩饼干放在我手边,然后开始整理他的摄影包。他把里面沉重的镜头和配件一个个拿出来,只留下相机机身。

“这些太重了,影响我下山的速度。”他解释说。

我看着那些他平时视若珍宝的镜头,如今像弃子一样被扔在地上,心里更加确信,他是真的为了救我,可以放弃一切。

“沈澈,”我哑着嗓子说,“你一定要小心。”

“放心。”他背上轻便了不少的包,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里有不舍,有决绝,还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。

“等我。”

说完,他毅然转身,走出了山洞。

他的背影,很快消失在洞口的光亮里。

山洞里,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。无边的寂静和黑暗,伴随着腿上持续不断的剧痛,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。

我抱着膝盖,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,一遍遍对自己说:林晚,别怕。他会回来的,他一定会回来的。

时间,在等待中被无限拉长。

每一分,每一秒,都是煎熬。

我不敢喝那半瓶水,也不敢吃那两块饼干。我怕我吃完了,喝完了,沈澈还没回来。

腿上的痛感越来越清晰,一阵阵地冲击着我的神经。我开始胡思乱想。我想,如果我就这样死在这里,我爸妈该怎么办?他们就我这一个女儿。我想,我还有好几个游戏项目没有完成,我的团队该怎么办?

然后,我想到了沈澈。我想象着他此刻正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跋,为了我,与死神赛跑。我的心又被揪紧了。

为了分散注意力,我开始观察这个困住我的山洞。

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天然岩洞,不大,地上满是碎石和尘土。沈澈丢下的那些镜头,在昏暗的光线下,反射着幽冷的光。

那都是顶级的好镜头,每一个都价值不菲。其中一个长焦镜头,是他去年生日,我咬牙用三个月的奖金买给他的礼物。他当时抱着我,激动得像个孩子,说这是他收到过最好的礼物。

现在,它就被随意地扔在离我不到两米远的泥地上。

我心里叹了口气,觉得有些可惜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又开始模糊了。高烧让我的脑袋像一团浆糊。

就在我昏昏欲睡之际,一阵奇怪的声音,把我惊醒了。

那声音,像是……相机快门的声音。

“咔嚓。”

很轻微,但在这死寂的山洞里,却异常清晰。

我猛地睁开眼。

我看到了什么?

我看到沈澈,那个本该在山下为我求救的沈澈,此刻正站在山洞口,举着他的相机,对着我。

他站在逆光处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。但我能清晰地看到,他按下了快门。

“咔嚓。”

又是一声。

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。

他……他没有走?他一直在这里?他在干什么?他在……拍我?

一股彻骨的寒意,从脚底瞬间窜上天灵盖,比山洞里的寒风,比我腿上的伤口,要冷上千倍万倍。

“沈澈?”我试探地叫了一声,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。

他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醒来。他身体一僵,放下了相机。

他慢慢地,一步一步地,从洞口的亮光处,走回了阴影里。

“你……你怎么醒了?”他的声音,带着一丝不易察각的慌乱。

“你为什么会在这里?”我死死地盯着他,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,“你不是下山求救了吗?”

他沉默了。

山洞里,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。

“我……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干涩,“我……我走到一半,不放心你,又回来了。”

这个理由,放在几分钟前,或许还能让我感动得流泪。

但现在,伴随着那两声清晰的快门声,它听起来是那么的苍白,那么的可笑。

我不说话,只是用尽全身力气,死死地盯着他。

我的目光,像两把手术刀,企图剖开他那张我爱了七年的英俊面孔,看看底下到底藏着怎样一颗心。

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,眼神躲闪着,不敢与我对视。

“小晚,你别这么看着我……”他走过来,想碰我的脸。

我猛地一偏头,躲开了。

“你在拍什么?”我问,声音冷得像冰。

他握着相机的手,下意识地收紧了。

“没什么……我就是……”他语无伦次,“我就是想……记录下来……”

“记录什么?”我追问,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,“记录我现在的样子吗?记录我腿被压住,满身是血,狼狈不堪,在等死的这个瞬间吗?”

我的声音越来越大,最后几乎变成了嘶吼。

“沈澈,你告诉我,你在拍什么?!”

他被我的质问逼得节节败退,脸色越来越白。

“小晚,你听我解释!不是你想的那样!”他急切地说,“这是……这是艺术啊!你不懂!”

艺术?

我笑了。

真的笑了。

在这绝望的,性命攸关的时刻,我居然笑了出来。笑声凄厉,在空旷的山洞里回荡,像鬼魂的呜咽。

“艺术?”我重复着这个词,感觉荒谬到了极点,“所以,你的未婚妻,你的爱人,在你眼里,只是你创作‘艺术’的素材?”

“我不是那个意思!”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,“这是一种……一种纪实的力量!一种生命在绝境中挣扎的美感!你不懂我们搞摄影的!这是多难得的画面!我……我……”

他说不下去了。

因为他看到我的眼神,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和愤怒,变成了彻底的冰冷和……死寂。

那一刻,我腿上的疼痛,身体的高烧,对死亡的恐惧,全都消失了。

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。

我爱了七年的男人,是个怪物。

一个披着艺术家外衣的,冷血的,自私的,彻头彻尾的怪物。

我们之间那七年美好的过往,那些风和蝉鸣的夏天,那些他对我说的无数情话,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而讽刺的笑话。

所谓爱情,所谓承诺,所谓“你是我最美的风景”,原来,都只是为了方便他更好地取景,更好地构图。

我,林晚,在他沈澈的镜头里,和一块石头,一棵树,一只死去的蝴蝶,没有任何区别。

不,有区别。

大概,我这个素材,更能让他感动自己,更能让他产生那种“艺术家”的悲悯与优越感吧。

难怪,他要把那些沉重的镜头都留下来。

不是为了减轻负重,好快点下山。

而是为了腾出空间,好让他最重要的“创作工具”——那台相机,能被他随身携带,随时使用。

“我懂了。”

我平静地开口,连我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冷静。

“我全都懂了。”

我的平静,让沈澈更加慌张。

他宁愿我哭,宁愿我闹,宁愿我像个疯子一样咒骂他。那样,他至少还可以用“女人情绪不稳定”来为自己开脱。

但我没有。

我只是看着他,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。

“小晚,你别这样,我害怕。”他试图靠近我,语气里带着一丝乞求。

“别碰我。”我冷冷地说。

他伸出的手,僵在了半空中。

“所以,”我继续说,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,“你根本就没打算下山,对吗?”

他嘴唇动了动,没有发出声音。

“你所谓的‘去找救援’,只是个借口。你只是想找一个合适的角度,一个绝佳的光线,来拍摄你的‘杰作’,对不对?”

我的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锥子,狠狠扎进他虚伪的伪装里。

他脸上的血色,一寸寸褪去。

“你所谓的‘不放心我’,只是回来看看你的‘素材’状态如何,是不是足够凄美,足够有冲击力,能满足你那变态的审美。”

“不是的!小晚!我真的想救你!”他终于崩溃了,大声反驳道,“可是那块石头我真的搬不动!我能怎么办?我能怎么办?!”

“你当然有办法。”我看着他,冷笑了一声,“你只是不想用那个办法而已。”

我的目光,落在他身后的摄影包上。

他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,脸色骤然一变。

“什么……什么意思?”

“三脚架。”我说,“你那个碳纤维的三脚架,很坚固,对不对?你刚才拆了它,但只是想用它当撬棍。你没有想过,利用杠杆原理吗?”

我是个游戏场景设计师。构建一个符合物理逻辑的世界,是我的本能。被石头压住后,在等待他的时间里,我大脑里已经模拟了无数种自救的方案。

杠杆原理,是最可行的一种。找一个支点,用足够长的力臂,就有可能撬动这块石头。而他那个价值上万的专业三脚架,拆开后的长度和硬度,完全可以充当这个力臂。

我甚至连支点的位置都找好了,就在我身侧不远处,一块凸起的岩石。

我把这个方案告诉他,是因为我当时还天真地以为,他是真的想救我。

现在想来,他不是不懂,他只是不做。

因为那个三脚架,是他吃饭的家伙,是他另一个“宝贝”。为了救我,而损坏他的“宝贝”?

他不愿意。

或者说,在他心里,我的价值,还不如一个三脚架。

我的话,像一道闪电,劈开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。

他张口结舌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那张我曾经觉得无比英俊的脸,此刻在我眼中,只剩下扭曲和丑陋。

“没话说了?”我看着他,眼神里的最后一丝温度,也消失殆尽,“沈澈,我以前怎么会觉得,你是个浪漫的艺术家呢?你不是。你只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。你爱的从来不是我,也不是你的艺术,你爱的只有你自己。”

“你所谓的浪漫,不过是你用来包装自己,狩猎猎物的工具。你所谓的情感,不过是你用来麻痹别人,满足私欲的借口。”

“七年……沈澈,我陪了你七年。我以为我们之间是爱情,原来,我只是你的一场行为艺术。”

我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诛心。

沈澈的身体开始发抖,不是因为冷,而是因为被完全戳穿后的恐惧和羞耻。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似乎想辩解,却找不到任何言辞。

就在这时,一阵手机铃声,突兀地响了起来。

是沈澈的手机。

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。屏幕的光,照亮了他惨白的脸。

他下意识地想挂断,但已经来不及了。

我看到了来电显示上的名字——“妈”。

原来这里有信号。

原来,他所谓的“没有信号”,也是一句谎言。

他只是不想让“求救”这件事,打扰到他的“艺术创作”。

我闭上了眼睛,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,狠狠捏碎,然后扔进了冰窖里。

沈澈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通了电话。他似乎想走到洞口去接,但看了我一眼,又不敢动。他只能压低了声音,背对着我。

“喂,妈……”

“阿澈!你怎么样了?事情办妥了吗?”电话那头,传来一个我熟悉又尖利的女声。是我未来的婆婆,沈澈的妈妈。

办妥了?

办妥什么?

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,竖起了耳朵。

“妈,您小点声……我……”沈澈的声音充满了不安。

“小什么声!那个女人呢?林晚她……是不是已经……”沈母的声音里,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急切和恶毒。

我的呼吸,停滞了。

“她……她受伤了……被石头压住了……”

“太好了!”沈母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兴奋,“老天开眼啊!阿澈,你听着,就让她待在那儿!你千万别管她!你现在就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,等风头过了,就说是意外!谁也怪不到你头上!”

“妈!您在说什么!”沈澈的声音有些失控。

“我说什么?我说的是我们家的未来!”沈母的声音陡然拔高,“你忘了王总的女儿了?人家可说了,只要你跟林晚断干净,她爸爸就给你投五百万,建你那个什么个人摄影工作室!五百万啊!阿澈!你拍一辈子照片都赚不来!”

“林晚那个女人,除了有点死工资,还能给你带来什么?她还死活不同意拿你们婚房的钱出来给你创业!这种女人,自私自利,留着干什么?现在正好,一场意外,神不知鬼不觉!你不仅能摆脱她,还能拿到投资,一举两得!”

轰——

我的脑子里,仿佛有千万颗炸弹同时引爆。

婚房……

那套房子,是我用我工作以来所有的积蓄付的首付,写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。上个月,沈澈提出,想把房子卖了,或者抵押出去,换钱来开他的工作室。

我没有同意。

那是我唯一的房子,是我给自己在这个城市最后的安全感。而且,我觉得他那个工作室的计划,太过好高骛远。我建议他先从小做起,积累经验和资本。

为此,我们冷战了半个月。

直到他突然捧着戒指来求婚,用最温柔的姿态,说着最动听的情话,我才以为,他想通了,回心转意了。

原来,那不是回心转意。

那是……最后的晚餐。

这场所谓的“七周年纪念旅行”,这个所谓的“鸣蝉岩”,从一开始,就是一场为我精心设计的,谋杀。

他们不是在等一场意外。

他们,是在制造一场意外。

“阿澈,你听妈的,这事儿就这么定了!你现在就走,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!记住,你什么都不知道!你跟她早就走散了!”

电话那头,沈母还在喋喋不休地部署着。

而电话这头,沈澈僵硬地站着,一动不动。

我能感觉到,他的目光,穿过黑暗,落在了我的身上。

那目光里,有恐惧,有挣扎,有愧疚……

但,没有爱。

一丝一毫都没有。

我缓缓地,睁开了眼睛。

看着他。

然后,我笑了。

无声地,灿烂地,笑了。

那年夏天,风遇见了蝉,我遇见了你。

我曾以为,这是我一生中最美的诗句。

现在我才知道,风遇见蝉,是要带走它的声音。而我遇见你,是要赔上我的性命。

“挂了。”

我对沈澈说。

他如梦初醒,触电般地挂断了电话。

山洞里,重新陷入死寂。

“小晚……你……你都听到了?”他的声音,抖得像风中的落叶。

我没有回答他。

我只是看着他,平静地问了另一个问题。

“那五百万,比我的命还重要,是吗?”

他“噗通”一声,跪了下来。

“小晚!对不起!对不起!我不是人!我鬼迷心窍!我妈说的那些话你别信!我没想过要害你!我真的没想过!”

他爬过来,想抱住我的腿,被我用尽全身力气,一脚踢开。

这一脚,牵动了我被压住的右腿,剧痛让我眼前一黑,差点晕过去。但我还是死死撑住了。

“别用你的脏手碰我。”我说。

他被我踢得摔倒在地,抬起头,脸上已经涕泪横流。

“我错了……我真的错了……小晚,你再给我一次机会……求求你……”他哭着哀求,那副样子,跟他求婚时一样“真诚”。

可惜,我已经不会再信了。

一个人的心,是怎么变冷的?

大概就是这样。在一瞬间,看清了所有的真相,然后,之前所有的爱,所有的温暖,都变成了燃料,将那颗心,烧成了灰烬。

我现在,感觉不到痛,也感觉不到冷。

我只感觉到,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,从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,涌了出来。

是求生的本能。

也是复仇的欲望。

“沈澈,”我看着他,一字一句地开口,“想让我原谅你,也不是不可以。”

他猛地抬起头,眼睛里爆发出希冀的光芒,像一个抓住了救命稻草的赌徒。

“真的?你真的肯原谅我?”

“当然。”我对他露出了一个可以称之为“温柔”的微笑,“只要你,现在去死。”

他的表情,瞬间凝固了。

“把那块石头搬开。”我命令道,语气不容置疑。

“可……可我搬不动……”

“用杠杆原理。”我指了指他那个宝贝三脚架,“用它,撬开。”

沈澈犹豫了。

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。

撬石头,三脚架肯定会损坏,甚至报废。

而我,说不定只是在骗他。等他费尽力气救我出来,我就会翻脸不认人。

看,这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。

在任何时候,他们首先考虑的,永远是自己的得失和风险。

“怎么?”我嘲讽地看着他,“舍不得?还是怕我骗你?沈澈,这是你最后的机会。救我,或者,我们一起死在这里。你自己选。”

我的眼神告诉他,我不是在开玩笑。

如果今天我注定要死,那我也绝对要拉上他这个凶手,一起下地狱。

求生的本能,终于战胜了那点可笑的算计。

沈澈咬了咬牙,爬起来,拿起了他的三脚架。

他按照我说的,找到了支点,用尽了吃奶的力气。

碳纤维的支架,在他的暴力使用下,发出“嘎吱嘎吱”的呻吟,肉眼可见地弯曲变形。

沈澈的脸上,划过一丝肉痛的表情。

但我只是冷冷地看着。

“用力。”我说。

他嘶吼一声,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。

“咔嚓”一声,不是石头松动的声音,而是三脚架断裂的声音。

但就在它断裂前的最后一秒,那块压在我腿上的巨石,终于被撬动了。

我抓住机会,忍着剧痛,猛地将腿抽了出来!

自由了。

我终于自由了。

沈澈累得瘫倒在地,气喘吁吁。他看着手里报废的三脚架,眼神复杂。然后,他抬起头,对我挤出一个讨好的笑。

“小晚……我做到了……我救了你……你……”

我没理他。

我撑着地,慢慢地,一点一点地,站了起来。

右脚脚踝传来撕心裂肺的痛,每动一下,都像有无数根钢针在扎。冷汗,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。

但我还是站直了。

我一步一步,拖着一条伤腿,慢慢地,走到了他的面前。

居高临下地,俯视着他。

“谢谢。”我说。

他以为这是原谅的信号,脸上露出了狂喜。

“不客气!不客气!小晚,只要你没事就好!我们……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,我再也不……”

他的话,戛然而止。

因为我捡起了地上半截断裂的三脚架。那断口,锋利如刀。

我握着它,对准了他的脸。

“我说过,只要你去死,我就可以原谅你。”我微笑着,重复了一遍我的话,“现在,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。”

沈澈脸上的血色,“唰”的一下全没了。

他惊恐地看着我,看着我手里的“武器”,不断地向后缩。

“你……你要干什么……林晚!你疯了!杀人是犯法的!”

“犯法?”我笑了,“在这里杀你,谁会知道呢?到时候,救援队来了,我可以说,我们遇到了匪徒,你为了保护我,英勇牺牲。说不定,你还能评个烈士呢。这剧本,比你的‘意外身亡’,是不是更精彩?”

我的样子,一定很吓人。

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复仇恶鬼。

沈澈吓得屁滚尿流,连滚带爬地向洞口逃去。

“救命啊!杀人啦!”

他凄厉的惨叫,划破了雨后山林的宁静。

我没有追。

我只是站在原地,看着他狼狈逃窜的背影,发出了一阵畅快的大笑。

眼泪,顺着我的笑声,滚滚而下。

七年的青春,七年的爱情,终于在这一刻,被我亲手,埋葬了。

连同那个曾经天真地相信“风遇见蝉”的林晚,一起。

我没有杀沈澈。

我只是想看他恐惧的样子。

我想让他也尝一尝,那种被人掌控生死,无力回天的绝望。

他跑了。

连他那个宝贝相机都不要了,就那样仓皇地逃出了山洞。

我拖着伤腿,走到洞口。

外面,天空已经放晴,一道彩虹挂在洗过的山峦之间,美得像一幅画。

讽刺的是,我现在才发现,这个山洞的位置,其实离下山的主路并不远。如果真的想求救,根本用不了多久。

他从一开始,就没想过要求救。

我捡起被他遗弃在地上的相机。

打开相册。

里面,全是我。

有我靠在他怀里,沉睡的样子。

有我发着高烧,脸色潮红,嘴唇干裂的样子。

还有我被压在石头下,眼神涣散,痛苦挣扎的样子。

他拍得很好。

构图,光影,情绪捕捉,都堪称大师级。

每一张照片,都充满了所谓的“艺术张力”。

每一张照片,也都是他企图谋杀我的,最直接的证据。

我冷笑着,按下了格式化按钮。

然后,我举起相机,用尽全身的力气,将它狠狠地砸向了岩壁。

昂贵的相机,瞬间四分五裂。

就像我那段可笑的爱情。

做完这一切,我靠着岩壁坐下,拿出手机。

这里,果然有微弱的信号。

我没有报警。

因为我知道,沈澈一定会报警。

他逃出去,第一件事,一定是报警,然后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,一个被疯女人威胁的可怜人。

他会说我精神失常,会说我恩将仇报。

没关系。

让他说。

我等着。

我用手机,给我的律师,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。

然后,我拨通了我父亲的电话。

电话接通的那一刻,听到父亲焦急的声音,我所有的坚强,瞬间崩塌。

“爸,我出事了……来救我……”

我哭了。

哭得像个孩子。

……

救援队找到我的时候,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。

带队上山的,除了警察,还有沈澈。

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,脸上贴着创可贴,胳á膊上打着绷带,看起来,比我还像个受害者。

他一看到我,就冲了过来,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急切。

“小晚!你没事吧!太好了!我好担心你!”

他身后,还跟着几个记者,长枪短炮地对着我们。

我明白了。

他不仅报了警,还叫来了媒体。

他要把这出戏,演给全天下看。他要扮演一个不离不弃,最终寻得未婚妻的深情英雄。

而我,如果敢说出真相,就会变成一个不知好歹,诬陷英雄的疯女人。

好一招先发制人。

好一个,沈澈。

警察和医护人员围了上来,检查我的伤势。

沈澈站在一旁,对着记者的镜头,声情并茂地讲述着他“艰难”的求救过程。

“……当时的情况非常危险,我自己也受了伤,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,就是一定要救我的未婚妻!她是我生命的全部,就算死,我也要跟她死在一起!”

他说得眼眶通红,情真意切。

记者们纷纷动容,闪光灯闪成一片。

我被医护人员抬上担架,全程没有说一句话,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表演。

直到我们下山,在山脚的临时救援点,我见到了我的律师,和几位穿着制服的警察。

不是参与救援的警察,而是……刑警。

沈澈的表演,在看到那几位刑警的时候,戛然而在。

他脸上的深情,瞬间凝固了。

“警察同志,你们这是……”他有些不安地问。

为首的刑警,没有理他,而是走到了我的担架前,对我出示了证件。

“林晚女士,我们是市刑侦总队的。我们接到报案,怀疑你卷入了一起蓄意谋杀案。现在,我们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。”

他话音刚落,沈澈的脸,已经白得像一张纸。

他身后的沈母,更是尖叫一声,差点晕过去。

我看着他们,终于露出了这两天来,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。

我对刑警说:“警察同志,我要报案。”

“我要告沈澈,以及他的母亲,蓄意谋杀。”

“证据,就在我发给我律师的手机录音里。”

在沈澈背对着我,接他母亲电话的时候,我就已经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。

那段对话,每一个字,都被清清楚楚地,记录了下来。

那是我为他们精心准备的,“艺术作品”。

沈澈的身体,晃了晃,最终,软软地瘫倒在地。

我看着他,也看着他身边那个惊慌失措的母亲,轻轻地说出了我们之间,最后一句话。

“那年夏天,风遇见了蝉,故事很美。”

“可惜,故事的结局,是我亲手把你们,送进了监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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