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选章节

1

“快看!第一颗!”

陈旭兴奋地摇晃着我的手臂,指向墨蓝色的天穹。一颗银亮的星辰,拖着长长的尾焰,决绝地划破了宁静的夜幕。

我们正处在库布齐沙漠的腹地,远离了城市所有的光污染和喧嚣。头顶的银河像一条倾倒的钻石瀑布,稠密得令人失语。

这是我为我们订婚三周年准备的惊喜。一场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,双子座流星雨的盛宴。

我靠在他的肩上,感受着沙漠夜晚微凉的风,轻声说:“陈旭,三周年快乐。”

他回过头,眼眸比星辰还要亮,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:“薇薇,快乐。谢谢你,给我这么大一个惊喜。”

我笑了笑,心里是满溢的幸福。我是个外科医生,习惯了严谨和规划,而陈旭是自由摄影师,骨子里都是浪漫和不羁。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,却奇异地契合。我喜欢他镜头里捕捉到的温柔,他迷恋我手术刀下的冷静。

为了这场约会,我准备了三个月。查阅了无数资料,规划了最安全的自驾路线,准备了专业的越野车和万全的物资。

除了陈旭。

出发前一天,他突然告诉我,他表弟陈浩要跟我们一起来。

“薇薇,你知道的,我姑妈就这么一个儿子,从小跟我最亲。他最近失恋了,心情不好,就当带他出来散散心。”陈旭搂着我,语气里带着一丝撒娇。

我皱了皱眉。这是我精心准备的二人世界。但看着陈旭恳求的眼神,我还是心软了。

“好吧,但一切要听我的指挥,沙漠里不是开玩笑的。”

“放心吧老婆!你办事我最放心了!”他高兴地抱起我转了个圈。

然而,麻烦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。

我们的越野车在进入沙漠腹地三十公里后,彻底趴窝了。发动机传出几声绝望的嘶吼,然后死寂。

陈旭和陈浩检查了半天,也束手无策。

“没事,薇薇,别担心。”陈旭安慰我,“我们有卫星电话,而且我们带的食物和水足够撑到救援来的。”

我点了点头,虽然我是主心骨,但此刻我只是个想依靠未婚夫的女人。

陈浩却在一旁抱怨:“表哥,我就说不该开这么深。现在好了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晚上还有狼吧?”

“闭嘴,”陈旭瞪了他一眼,“有薇薇在,她都计划好了,怕什么。”

我看着他,心中一暖。

但现在,坐在这片星空下,我的心底却隐隐升起一丝不安。风越来越大了,卷起地上的细沙,打在脸上有些微的刺痛。

“起风了,”我轻声说,“我们回帐篷吧,可能会有沙尘。”

“怕什么,”陈浩满不在乎地躺在沙地上,翘着二郎腿,“这么美的星空,不多看一会儿太亏了。表嫂你就是太大惊小怪了,跟个老妈子一样。”

陈旭碰了他一下,示意他别乱说话。

我没做声,只是默默地站起身,想去检查一下帐篷的防风绳。

就在我起身的瞬间,一股强风猛地灌进我的喉咙。我瞬间感觉到一阵熟悉的、致命的痒意从气管深处蔓延开来。

我脸色一变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
“薇薇?你怎么了?”陈旭立刻紧张地扶住我。

“咳咳……是……是沙蒿……”我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呼吸开始变得急促。

我有极其罕见的、严重的沙蒿过敏症。这是一种生长在沙漠地区的植物,平时闻不到,但一起风,它的花粉就会被卷到几公里外。一旦吸入,会引发急性的过敏性喉头水肿,不及时注射肾上腺素,几分钟内就会窒息死亡。

这是我唯一的软肋。所以这次出行,我特意避开了所有资料上标记的沙蒿生长区。

可我千算万算,没算到风。

“药……我的药……”我指着我的背包,感觉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,吸进去的每一丝空气都带着灼烧感。

陈旭慌了神,手忙脚乱地冲到背包旁,拉开拉链翻找起来。

“哪个?薇薇,是哪个?”他喊道。

“蓝色……蓝色的盒子……肾上腺素笔……”我的视线开始模糊,耳朵里嗡嗡作响。

就在这时,一直躺在旁边的陈浩,突然也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,他从沙地上弹坐起来,捂着胸口,脸色涨得通红。

“哥……我……我哮喘犯了……我的喷雾……我……我找不到了……”他一边说,一边夸张地倒在地上,手脚抽搐。

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剧烈地摇晃。我看到陈旭终于从我的背包里找到了那个蓝色的急救盒,他打开它,拿出了那支救命的肾上腺素自动注射笔。

他拿着那支笔,像是拿着一个滚烫的山芋,先是看看我,又看看在地上打滚的陈浩。

他的眼神里,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和犹豫。

2

“哥!给我!快给我!”陈浩伸着手,撕心裂肺地喊着,“我快喘不上气了!我要死了!”

我拼尽全身力气,也朝陈旭伸出手。我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,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。窒息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,我的肺部火烧火燎,大脑因为缺氧而阵阵发黑。

我知道,我只剩下最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了。

陈旭站在我们两人中间,左边是他的表弟,右边是他的未婚妻。他手里拿着的,是两份生命里唯一的一份生机。

“薇薇……薇薇你再忍一下,”他终于开口了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浩浩他……他看起来更严重……”

我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。

他到底在说什么?

我是医生,我比任何人都清楚。陈浩是典型的表演型人格,他所谓的“哮喘发作”,呼吸频率虽然快,但胸廓起伏有力,口唇没有丝毫紫绀,这根本不是急性重症哮जान的发作表现。

而我,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喉头水肿特征,吸气性呼吸困难,这是最危险的征兆!

我死死地盯着他,用尽最后的力气摇头,眼泪混合着生理性的泪水夺眶而出。

“表嫂!你别那么自私!”陈浩还在一旁煽风点火,他一边“艰难”地喘息,一边控诉我,“我哥说了,你也是医生,医生不就该救死扶伤吗?我现在就要死了!你把药让给我怎么了?你的过敏可能就是小题大做,忍一忍就过去了!”

忍一忍就过去?

多么可笑的话。

我几乎要笑出声来,如果我还能笑的话。

我看着陈旭,那个曾经在海边对我说,会用生命保护我,会永远把我放在第一位的男人。

此刻,他手握着我的生命,却在迟疑。

他的迟疑,对我来说,就是凌迟。

“陈旭……”我发出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人形,“给我……求你……”

“薇薇,你听我说,”他终于朝我走了过来,但脸上却带着一种残忍的恳求,“浩浩他不能出事,我姑妈会杀了我的!你就当帮帮我,好不好?你的过机……可能真的没那么严重,我们坚持一下,等救援来了就好了!你体质不是一直很好吗?”

我的体质好?

所以我的命就可以用来赌?

我的心,在那一瞬间,比被沙漠的寒风吹了三天三夜还要冷。

我看着他一步步走近,看着他脸上纠结的表情,看着他眼神里摇摆的歉意和那该死的、对我的哀求。

我突然觉得,喉咙里的窒息感,都比不上心里的窒息感来得致命。

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我的时候,我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力气,猛地挥手,狠狠地打掉了他手中的肾上腺素笔!

那支小小的、蓝白相间的注射笔,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抛物线,掉进了不远处的沙地里。

陈旭愣住了。

陈浩也愣住了。

而我,用这个动作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直挺挺地向后倒去。

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,我看到陈旭和陈浩像疯了一样扑过去,跪在沙地上,疯狂地用手扒拉着,寻找那支被我打飞的救命药。

他们的身影在模糊的星光下,像两只贪婪的、丑陋的秃鹫。

而我,那个曾经被许诺要用生命来爱护的珍宝,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一旁,无人问津,等待死亡。

真可笑啊。

我们说好的故事,原来是这样一个结局。

我闭上了眼睛,任由自己沉入无边的黑暗。

3

我以为我会死。

但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,首先感受到的是喉咙里火辣辣的疼痛,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。其次,是刺眼的阳光。

我缓缓睁开眼,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的帐篷里,身上盖着一张粗糙的羊毛毯。

一个皮肤黝黑、满脸皱纹的蒙古族老人正坐在我旁边,用一根小勺,小心翼翼地给我喂着什么温热的液体。

看到我醒来,他咧开嘴,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,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蒙语。

我挣扎着想坐起来,却浑身无力。

“别动,你的喉咙还没好利索。”一个略显生硬的普通话从帐篷外传来。

帐篷帘被掀开,一个高大的、穿着蒙古袍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。他手上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,浓重的中药味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。

“是你……救了我?”我开口,声音嘶哑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
男人点了点头,把药碗递给老人,言简意赅地解释道:“我叫巴图。昨天傍晚我和阿爸去沙丘那边找走失的羊,看到你一个人躺在那里,快没气了。阿爸认得,你是中了沙蒿的毒,就用草药给你解了。”

我愣住了。

我一个人?

“那……我的同伴呢?一男一女,还有一辆白色的越野车。”我急切地问。

巴图看了我一眼,眼神有些复杂:“没看到。我们找到你的时候,就你一个人,天都快黑了。”

就我一个人。

我的心,像被扔进冰窟里,瞬间冻结。

我昏迷前的最后一幕,是陈旭和陈浩在疯狂地刨沙子,找那支肾上腺素笔。

所以,他们找到了?

找到了之后呢?

陈浩用了?还是他们两个,拿着我唯一的救命药,开着那辆其实还有救的车,把我一个人扔在了这片死亡之海?

不,车是彻底坏了的。

那他们就是……拿着药,拿着所有的水和食物,徒步离开,把我这个“累赘”丢下了。

他们甚至没有尝试过救我。

哪怕是把我拖到稍微背风的地方,哪怕是给我盖上一件衣服。

没有。

他们就那么把我像一件垃圾一样,丢在了原地,自生自灭。

巴图似乎看出了我脸上的绝望,他沉默了一下,说:“你运气好,我们部落的草药,对解沙蒿的毒最有效。再晚半个时辰,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。”

我扯了扯嘴角,想笑,却比哭还难看。

是啊,我运气好。

好到能在生死关头,看清一个人的真心。

我挣扎着坐起来,老人连忙扶住我。我接过那碗苦得让人舌头发麻的草药,一饮而尽。

“谢谢你们。”我对他们说,声音依旧沙哑,但眼神却一点点变得清明而坚定,“等我好了,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。”

巴图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没再说什么,转身出去了。

我在这个小小的蒙古包里,休养了两天。

这两天里,我一句话都没有多说,只是默默地喝药,吃饭,睡觉。我的身体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,但我的心,却在反复的凌迟中,死去又活过来,最终变得坚硬如铁。

我回想着和陈旭在一起的五年。

他浪漫,温柔,会记得所有纪念日,会把我的照片设成他所有社交平台的头像,会在朋友圈里写下大段大段爱我的话。

他的朋友,我的朋友,我们所有的家人,都认为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

我也曾经这么以为。

我以为我找到了那个可以托付一生的人。

可是一场小小的意外,一片随风而来的花粉,就轻易地撕碎了这五年的恩爱假象。

当我的生命和另一个人的生命放在天平上时,我被毫不犹豫地放弃了。

不,甚至都不是放弃。

在陈旭心里,我这条命的价值,甚至比不上他去面对他姑妈的责骂时所需要付出的那点“麻烦”。

他不是在选择救谁。

他是在选择,谁的死亡,能让他更轻松地脱身。

多么讽刺。

我这个冷静理智的外科医生,在感情里,却当了五年彻头彻尾的傻子。

第三天,我的身体基本恢复了。喉咙虽然还有些不适,但说话和行动已经没有大碍。

我找到了巴图,向他借用了卫星电话。

我没有打给我的家人,也没有打给我的朋友。

我按下了烂熟于心的、市公安局指挥中心的号码。

电话接通后,我用最冷静、最清晰的声音,一字一句地说道:

“喂,你好,我要报警。我的名字叫林薇,身份证号是……我在库布齐沙漠腹地,遭遇意外,与同伴失散。我的同伴,陈旭和陈浩,可能涉嫌……遗弃,以及……故意杀人。”
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,然后立刻传来严肃而急切的声音:“林女士,请您不要激动,告诉我们您现在的位置,我们立刻组织救援!”

“我不知道我具体的位置,但是,”我顿了顿,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,“我知道他们会去哪里。他们一定会沿着我们来时的车辙往回走。你们只需要派人,沿着那条路去找,一定能找到他们。”

是的,我太了解陈旭了。他没有野外生存能力,更没有开拓新路的勇气。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像一只迷途的羔á羊一样,沿着旧路,回到他熟悉的安全区。

“林女士,您确定吗?”

“我确定。”我平静地说,“另外,我请求警方,在找到他们之后,对他们持有的物品进行检查。他们身上,应该有一支蓝白色的肾上腺素自动注射笔。那支笔……是我的。”

也是我活生生被剥夺的,生的希望。

挂掉电话,我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金色沙海,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。

风沙吹过,迷了我的眼。

但这一次,我没有哭。

4

巴图和他父亲,用骆驼把我送到了沙漠边缘的公路上。

在那里,早已有警车和我的同事们在焦急地等待。

当我从骆驼上下来,看到医院的王主任带着几个同事冲过来时,我再也撑不住,腿一软,倒在了他的怀里。

“薇薇!你没事就好!吓死我们了!”王主任的声音都带了哭腔。

我被迅速送上救护车,做了全面的检查。除了轻微的脱水和喉部黏膜损伤,我没有大碍。

在车上,我才从同事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后续。

就在我报警后不到十个小时,救援队就在距离我们车辆抛锚处二十多公里的地方,找到了陈旭和陈浩。

他们两个都处于半脱水状态,陈浩因为体力不支,已经陷入了昏迷。而陈旭,靠着强大的求生欲,还在拖着他往前走。

他们得救了。

警察在陈旭的口袋里,找到了那支肾上腺素笔。

完好无损,一次都未使用过。

当警察问起我时,陈旭痛哭流涕,说了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。

他说,我的过敏症突然发作,没等他拿到药,我就已经断气了。他和陈浩以为我死了,悲痛欲绝。而陈浩也因为惊吓和悲伤,引发了严重的哮喘。

在那种绝望的情况下,他只能选择带着唯一的希望——他的表弟,徒步求生,希望能走出去,为我报信。

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有情有义、虽然悲痛但为了救活人不得不放弃“尸体”的深情硬汉。

他还说,把我的“尸体”留在原地,是为了让救援队更容易找到目标。

多么感人肺腑。

如果我真的死了,这个故事,就会成为他口中的版本。

我会成为一个死在沙漠里的不幸爱人,而他,则是那个带着悲痛活下来的、唯一的幸存者。他甚至可能会因为这段“悲惨”的经历,获得无数的同情和怜悯。

我的同事小李气得直哆嗦:“这个男人太恶心了!他怎么能这么说!简直是畜生!”

我靠在车窗上,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景象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
“别急,”我轻声说,“游戏才刚刚开始。”

回到市里,我没有回家,直接住进了医院的病房。

我的父母和朋友们闻讯赶来,病房里哭成一团。

而陈旭,也在他父母和他姑妈一家的簇拥下,来到了我的病房。

他一进来,就扑到我的病床前,抓住我的手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。

“薇薇!你还活着!太好了!我以为……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!”他演得声情并茂,仿佛一个失而复得的爱人。

他身后的姑妈也开始抹眼泪:“是啊,薇薇,你不知道,我们家阿旭找到的时候,都快疯了,嘴里一直念着你的名字。他说对不起你,没能把你带回来。”

陈浩也站在一旁,低着头,一副愧疚的样子。

好一出感人至深的大戏。

我的父母和朋友们虽然心有疑虑,但看着陈旭这副“真情流露”的样子,也不好说什么。

我静静地看着他表演,没有抽回自己的手,甚至还虚弱地对他笑了笑。

“我没事了,让你担心了。”我的声音依旧沙哑。

陈旭见我没有当场揭穿他,似乎松了一口气。他握着我的手更紧了:“没事就好,没事就好。等你好了,我们就结婚。薇薇,这次经历让我明白了,我不能没有你。”

我看着他深情的眼睛,心里一片冰冷。

我点了点头,轻声说:“好。”

接下来的几天,陈旭每天都来病房报道,对我嘘寒问暖,体贴备至。他削苹果,喂我喝汤,晚上还坚持要陪床。

他表现得像一个二十四孝好未婚夫,完美得无懈可击。

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,关系也迅速升温。两家人开始热火朝天地商量我们的婚事,仿佛之前的一切不愉快都未曾发生。

只有我的闺蜜悄悄问我:“薇薇,你到底怎么想的?你真的要嫁给这个男人?”

我躺在病床上,看着窗外的蓝天,平静地说:“当然要嫁。”

“你疯了!”闺蜜压低声音,“他把你一个人扔在沙漠里等死!”

“我知道。”我说,“所以,我才要嫁给他。”

我要给他一个最盛大、最难忘的婚礼。

一个,能让他身败名裂、永世难忘的婚礼。

5

婚礼定在一个月后。

这一个月,我表现得像一个沉浸在幸福中的、最普通的新娘。

我和陈旭一起去试婚纱,拍婚纱照,选定宴会的酒店和菜单。

他镜头下的我,笑得温柔而甜蜜。

他大概以为,我已经忘记了沙漠里发生的一切。或者,他以为,我已经原谅了他。

毕竟,我没有证据。

在法律上,他只是“没有施救”,构不成故意杀人,甚至连遗弃罪都很难界定。因为他可以说,他当时确信我已经死亡。在那种极端环境下,一个普通人,做出那样的选择,似乎……情有可原。

所以,他有恃无恐。

而我,就是要让他站在最高的地方,在他最志得意满的时候,再亲手把他推下来。

婚礼当天,阳光明媚。

我穿着洁白的婚纱,挽着父亲的手,一步步走向红毯尽头那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。

陈旭的眼睛里,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喜悦。

他从我父亲手里接过我的手,紧紧地握住,低声在我耳边说:“薇薇,你今天真美。我发誓,我会用我的一生来爱你,补偿你。”

我对他笑了笑,那笑容,想必是美极了。

司仪在台上说着热情洋溢的祝词,台下坐满了我们的亲朋好友,所有人都带着祝福的笑容。

交换戒指的环节到了。

陈旭拿起钻戒,深情地望着我,准备说出那句“我愿意”。

就在这时,我举起了话筒。

“等一下。”

我的声音通过麦克风,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宴会厅。
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
陈旭也错愕地看着我:“薇薇,怎么了?”

我没有看他,而是转向台下,目光在所有宾客的脸上一一扫过。

然后,我举起话筒,平静地开口了:

“在说‘我愿意’之前,我想给大家分享一个故事。一个关于我和陈旭先生的,发生在库布齐沙漠里的故事。”

陈旭的脸色,瞬间变了。

“薇薇,你别闹了,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。”他想来抢我的话筒。

我后退一步,避开了他的手。

“别碰我。”我的声音不大,但带着刺骨的寒意,“我觉得脏。”

台下一片哗然。

陈旭的父母站了起来,满脸通红:“林薇!你今天是要干什么!存心让我们陈家难堪吗?”

我没有理会他们,自顾自地说了下去。

“一个月前,我和陈旭先生,还有他的表弟陈浩先生,一起去沙漠看流星雨。我们的车坏了,被困在了沙漠腹地。”

“那天晚上,起了风。我,一个有严重沙蒿过敏史的人,在吸入花粉后,发生了急性的喉头水肿,濒临窒息。”

“而我唯一的救命药,一支肾上腺素注射笔,就在我的未婚夫,陈旭先生的手里。”

我每说一句,陈旭的脸色就白一分。

陈浩坐在台下,已经把头埋进了臂弯里,不敢看任何人。

“但是,就在我等待救命的时候,他的表弟,陈浩先生,突然‘哮喘’发作了。于是,我的未婚夫,在我跟一个活蹦乱跳的‘哮喘病人’之间,犹豫了。”

“他让我再忍一忍。他觉得我的过敏可能没那么严重。他甚至觉得,我一个医生,应该发扬风格,把救命药让给更‘需要’的人。”

“最后,在我明确告诉他,没有这支药我会死的情况下,他选择了……试图从我手里抢走它,去救他的表弟。”

我的声音很平静,没有控诉,没有哭泣,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。

但正是这种平静,让整个宴会厅死一般的寂静。

所有人的目光,都像利剑一样,射向台上的陈旭和台下的陈浩。

“薇薇!你胡说!”陈旭终于反应过来,他冲我大吼,“我没有!当时你已经……你已经没气了!我以为你死了!”

“我死了?”我笑了,那是我在沙漠里醒来后,第一次真正地笑出声,“陈旭,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,我当时,真的死了吗?”

“我告诉你,我没死。我被路过的牧民救了。而你们,拿着我的救命药,拿着我们所有的食物和水,把我一个人扔在了沙漠里,等死。”

“你们徒步走了二十多公里,这期间,你们有哪怕一秒钟,想过回头看看我吗?哪怕是……为我收尸?”

“没有。”我替他回答,“因为在你们心里,我早就是一个死人了。一个,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死人。”

“你……你血口喷人!”陈旭的母亲尖叫起来,“你这个女人心肠怎么这么歹毒!我们阿旭对你那么好,你居然在婚礼上这么污蔑他!”

“污蔑?”我嘴角的笑意更深了,“阿姨,别急,故事还没讲完呢。”

我转向宴会厅门口,轻轻说了一句:“可以进来了。”

宴会厅的大门被推开。

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,走了进来。

在他们身后,是穿着蒙古袍的巴图,和他年迈的父亲。

陈旭看到那两个警察,腿一软,差点跪在地上。

6

“陈旭先生,陈浩先生,”为首的警察表情严肃,声音洪亮,“我们接到林薇女士的报警,现在需要你们协助调查一件涉嫌故意杀人未遂的案件。这是我们的传唤证。”

警察的话,像一颗炸雷,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炸开。

宾客们彻底沸腾了。

“天哪!故意杀人?”

“把未婚妻扔在沙漠里等死?这也太狠了吧!”

“人面兽心啊!亏我们还一直以为他是个情圣!”

陈旭的父母彻底傻眼了,他母亲冲上来,想撕打我:“你这个贱人!你毁了我儿子!”

我的父亲和哥哥立刻上前,将她拦住。

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家人,如同在看一出丑陋的滑稽戏。

“我毁了他?”我举起话筒,声音陡然拔高,“是他自己,亲手毁了我们的一切!当他决定对我见死不救的那一刻,他就已经不是人了!”

然后,我转向巴图父子,对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
“各位来宾,给大家介绍一下。这两位,是我的救命恩人,巴图和他父亲。如果不是他们,我林薇,现在就是一具沙漠里的枯骨。而我身边的这位陈旭先生,就会顶着‘痛失爱妻’的深情人设,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招摇撞骗!”

巴图走上前来,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录音笔,递给了警察。

“警察同志,”他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,“这是林医生醒来后,跟我们的对话。她当时很虚弱,但把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。我们觉得这个人心太坏了,就录了下来,希望能帮到她。”

陈旭的最后一丝血色,也从脸上褪去了。

他瘫软在地上,面如死灰。

我走到他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

我慢慢地摘下头纱,扔在地上。

然后是脖子上的项链,手上的手镯。

最后,我脱下了那枚他刚刚为我戴上的钻戒,那枚象征着我们五年感情的戒指。

我捏着那枚戒指,走到他的面前,蹲下身,与他对视。

他的眼睛里,充满了恐惧和哀求。

“薇薇……我错了……你原谅我……我当时只是太害怕了……”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,抓住了我的婚纱裙摆。

我笑了。

“陈旭,你知道吗?在沙漠里,最可怕的不是毒辣的太阳,不是致命的风沙,而是身边人的背叛。”

“你让我明白了,有些人的爱,比沙漠里的沙子还要廉价。风一吹,就散了。”

“我们的故事,到此为止了。”

说完,我松开手,任由那枚钻戒,叮当一声,掉在他面前的地毯上。

就像我们之间,那段被我亲手结束的感情。

我站起身,不再看他一眼。

我提起婚纱的裙摆,转身,走向我的父母和朋友。

我走得很稳,一步一步,走出了这个本该是我幸福殿堂,却变成了审判法庭的地方。

我没有回头。

我知道,身后的一切,都与我无关了。

警察带走了陈旭和陈浩。

陈家的亲戚们,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,灰溜溜地离场。

一场盛大的婚礼,变成了一场人尽皆知的丑闻。

而我,林薇,那个从沙漠里死里逃生的女人,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挺直了脊梁。

走出酒店大门的那一刻,一阵风吹来,吹起了我的长发。

我眯起眼睛,看着湛蓝的天空。

那些爱过的,恨过的,挣扎过的,绝望过的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好像被这阵风带走了。

我们的故事,被写进了风里。

从此,风过无痕,我的人生,再也与他无关。

后续

陈旭和陈浩,因为巴图提供的关键性录音证据,以及我在医院留下的详细的伤情诊断报告,最终被以“故意杀人罪(未遂)”提起公诉。

虽然他们的律师一直辩称他们只是“过失”和“紧急避险”,但在确凿的证据链面前,这种辩解显得苍白无力。

陈旭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,陈浩五年。

这个结果,大快人心。

陈家彻底成了整个城市的笑柄。陈旭的父母一夜白头,他姑妈更是一病不起。

听说,他们在狱中互相推诿,反目成仇。那个曾经被陈旭拼命维护的表弟,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他身上。

而我,在婚礼结束后,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。

我带着一大笔钱,和很多物资,回到了那片沙漠。

我找到了巴图的部落。

我用那笔钱,为他们部落打了一口深井,建了一个小型的太阳能发电站,还资助了部落里所有的孩子去镇上上学。

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为什么要这么做。

但善良的牧民们,把我当成了最尊贵的客人。

我在那里住了一个月。

每天跟着巴图去放羊,看日出日落,看斗转星移。

那片曾经差点埋葬我的沙漠,在我的眼里,不再是死亡和绝望的象征。它变得广阔,壮丽,充满了原始而强大的生命力。

是它,让我死过一次。

也是它,让我获得新生。

离开的那天,巴图来送我。

这个沉默寡言的蒙古汉子,递给我一块用狼牙穿成的项链。

“戴上它,”他说,“沙漠里的狼,是最勇敢的。它们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同伴。”

我接过项链,戴在脖子上,狼牙冰凉的触感贴着我的皮肤。

我对他笑了笑:“巴图,谢谢你。”

他看着我,黝黑的脸上,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:“林医生,好好生活。”

“我会的。”

我坐上车,离开了这片沙漠。

我的人生,翻开了新的一页。

我回到了我的工作岗位,继续做我的外科医生。

我依然冷静,严谨,在手术台上,为生命而战。

只是,我的心,比以前更坚韧,也更柔软。

我明白了,爱不是风花雪月的誓言,不是朋友圈里秀出的恩爱。

爱是责任,是担当,是生死关头,能毫不犹豫地选择你、奔向你的那份本能。

我曾经以为我失去了爱。

但后来我才发现,我只是失去了一个错的人。

而我,得到了整个世界。

又是一年流星雨。

我没有再去沙漠。

我一个人,在我们医院的天台上,铺了一张毯子,静静地躺着。

夜空中有流星划过,璀璨而短暂。

我的手机响了,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。

“林医生,今晚的星星很美。——巴图”

我看着那条短信,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我抬起头,看着漫天星辰,轻声说:

“是的,很美。”

就像我的未来一样。

全文阅读>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