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选章节

1

当我从医生口中听到“胶质母细胞瘤,四级”这几个字时,整个世界在我耳边发出了一阵尖锐的轰鸣。

窗外的阳光明明那么刺眼,却照不进我冰冷的身体里。

医生后面的话,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什么“最多三个月”,什么“尽早安排后事”,都成了漂浮在空气里的无意义音节。

我捏着那张薄薄的CT报告单,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,纸张的边缘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。

七年。

我和江川在一起七年了。从青涩的大学校园,到步入社会互相扶持,我们说好下个月就去领证,年底就办婚礼。

我们的婚房刚刚装修好,是我亲手设计的,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。我还想着,要在阳台上种满他最喜欢的栀子花。

现在,一切都成了泡影。

我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他。他那么爱我,他会崩溃的。

我失魂落魄地走出诊室,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。我木然地掏出来,屏幕上跳动着“婆婆”两个字。

是江川的妈妈,刘芬。

我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。

“喂,阿姨。”

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刘芬平日里客气的寒暄,而是一阵惊慌失措的哭喊:“沈薇!你快来中心医院!江川他……他晕倒了!!”

我的大脑“嗡”的一声,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中。刚刚被宣判死刑的绝望,瞬间被更巨大的恐惧所取代。

“什么?!”我拔腿就往医院外冲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阿姨你别急!我马上过去!江川怎么了?!”

“我不知道啊!他捂着胸口说疼,然后就倒下了……医生正在抢救……呜呜呜我的儿子……”

我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攥住,几乎无法呼吸。我顾不上自己那张死亡判决书,疯了一样冲到路边拦车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江川不能有事,他绝对不能有事!

2

我赶到中心医院急救室门口时,刘芬正瘫坐在长椅上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
“阿姨!”我冲过去,扶住她冰冷的肩膀,“江川怎么样了?”

她看到我,像是找到了主心骨,一把抓住我的胳膊,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肉里:“沈薇!你可算来了!医生说……医生说江川是突发性心肌炎引发的急性心力衰竭!随时都可能……呜呜呜……”

急性心力衰竭?

我踉跄了一下,扶着墙才勉强站稳。怎么会这样?江川身体一直很好,每个月都陪我去健身房,怎么会突然得这么严重的心脏病?

抢救室的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,神情凝重。

我和刘芬立刻围了上去。

“医生!我儿子怎么样了?!”

“病人的情况非常危急。”医生推了推眼镜,看着我们,“爆发性心肌炎导致了严重的心源性休克,虽然暂时用ECMO(体外膜肺氧合)稳住了生命体征,但这只是在为他争取时间。他自己的心脏……已经基本失去功能了。”

刘芬腿一软,差点滑到地上去,我死死地撑住她。

我的声音颤抖着,带着最后一丝希望:“那……那该怎么办?”

医生叹了口气,目光沉重地扫过我们:“唯一的办法,就是进行心脏移植。而且必须尽快,他的身体撑不了太久。”

心脏移植。

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,轰然压下,压得我喘不过气来。

“心脏……哪有那么好找的?”刘芬的声音绝望又尖利,“要等多久?我儿子等得起吗?!”

“我们会立刻将他登记进入全国器官分配与共享系统,但你们也知道,合适的供体……确实需要等。有时候是几天,有时候是几个月,甚至几年。”医生的话语很残酷,却很现实。

几个月?几年?

江川根本等不了。

我的目光落在医生身上,又缓缓移向抢救室紧闭的大门。门里躺着的,是我爱了七年的男人,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。

而我,一个身患绝症、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生命的人,站在这里。

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。

这个念头像一粒火星,瞬间在我绝望的荒原上燎起了熊熊大火。

是啊,我反正要死了。我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。

但我的心脏是健康的。

如果我的死,能换来江川的生……

这个想法让我浑身战栗,不是因为害怕,而是因为一种奇异的、悲壮的兴奋。

我看着医生,几乎是脱口而出,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问出了那个问题:

“医生,我的心脏……可以移植给我最爱的人吗?”

整个走廊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
刘芬的哭声戛然而止,她猛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,那眼神,不是震惊,不是感动,而是一种……一种看到了救命稻草的、近乎贪婪的光。

医生也愣住了,他扶了扶眼镜,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:“这位女士,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

我攥紧了拳头,指甲刺得掌心生疼,这疼痛让我更加清醒。

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:“我问,我的心脏,能不能移植给江川。我……我得了绝症,活不了多久了。我的心脏是好的,血型也和他一样,都是O型。”

我甚至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我捏得皱巴巴的脑瘤诊断报告,递了过去。

“医生,你看。这是我的诊断书。我的生命已经没有意义了,但如果我的心能在他胸膛里继续跳动,那我的死……就是有价值的。”

我的声音不大,却像一颗炸弹,在寂静的走廊里轰然炸开。

医生接过诊断书,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了复杂和同情。他看了看报告,又看了看我,叹了口气:“姑娘,我能理解你的心情。但是……这不符合规定。器官移植的供体,必须是判定为脑死亡的公民。你现在……是一个活生生的人。”

“可我很快就不是了!”我激动地抓住他的白大褂,“我愿意签所有文件!我自愿的!这难道不行吗?法律不外乎人情啊!”

“沈薇!”

刘芬突然尖叫一声扑了过来,她没有抱住我,而是紧紧抓住了医生的胳膊,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
“医生!医生你听见了吗?她愿意!她自愿的啊!她反正也活不长了,这不就是最好的安排吗?求求你了,救救我儿子吧!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!”

她的声音凄厉而急切,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催促。

我看着她,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。我原以为她会抱着我痛哭,会感谢我的伟大,会说一些“你也是我的好孩子,我舍不得你”这样的话。

可是没有。

她只是急切地、兴奋地,推动着这件事的发生。

就好像,我不是一个即将为她儿子献出生命的活人,而仅仅是一个恰好出现的、完美的、匹配的……备用零件。

医生皱起了眉头,试图挣脱刘芬的手:“这位家属,你冷静一点。这不是买卖东西,这是一条人命!我们医院有严格的规定和伦理审查,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!”

“什么规定?什么伦理?我儿子的命都要没了,还管那些做什么!”刘芬的情绪彻底失控了,“她自己都愿意了!你们凭什么不同意?是不是要红包?你们说,要多少钱我们都给!”

“你胡说什么!”医生被激怒了,脸色涨得通红,“请你尊重我们的职业!这件事,没得商量!”

说完,他不再理会撒泼的刘芬,转向我,语气缓和了一些,但态度依旧坚决:“姑娘,你的心情我理解,但你的想法太极端了。你的病,我们也会尽力想办法。请你无论如何,不要放弃自己的生命。至于你男朋友,我们会尽全力寻找合适的供体。”

他把诊断书还给我,转身匆匆离开了,仿佛在逃离这个荒谬的漩涡。

走廊里只剩下我和刘芬。

那股短暂的、悲壮的激情退去后,我浑身发冷。

刘芬没有再哭了。她松开我,走到一旁,拿出手机,开始焦急地打电话。

我听到她在电话里对江川的父亲说:“……对,情况很不好……要换心……但是!有个好消息!沈薇,对,就是沈薇!她得了脑瘤,活不长了!她愿意把心脏给咱们川川!你说巧不巧!这真是老天爷开眼,咱们川川命不该绝啊!”

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按捺不住的喜悦。

“……什么?医生不同意?嗨,这帮医生就是死脑筋!你赶紧找找关系,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!花多少钱都行!只要能把沈薇的心换给咱们川川,什么都值了!”

“……她?她能有什么想法?她都快死了,能救川川是她的福气!这事儿就这么定了,你快去办!”

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听着她兴高采烈地安排着关于“我的心脏”的后续事宜,感觉自己像个傻子。

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。

我以为我的牺牲是伟大的爱情绝唱,但在他们眼里,这只是一场“恰到好处”的意外,一次划算的交易。

我的死亡,成了他们眼中的“福气”和“好消息”。

半小时后,江川被转入了ICU。我们隔着厚厚的玻璃,看着他浑身插满管子,安静地躺在那里。

刘芬的眼睛红肿,但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绝望。她站在我身边,拍了拍我的肩膀,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。

“小薇啊,阿姨知道,你是个好孩子。你对川川的心,我们都看在眼里。你放心,等川川好了,我们江家绝对不会亏待你的。”

我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玻璃里的江川。

“你的病……阿姨也难过。”她顿了顿,继续说,“但这都是命。既然老天这么安排了,咱们就要顺着天意走。你能用这种方式,永远和川川‘在一起’,也算是一种圆满,对不对?”

永远和他“在一起”?

用我的心脏在他胸膛里跳动的方式?

这句话听起来那么浪漫,可从刘芬嘴里说出来,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。

她见我不说话,以为我还在犹豫,又加了一句:“你爸妈那边,你不用担心。我们会给他们一笔钱,足够他们养老送终了。就当是……我们替川川给你的彩礼。”

彩礼?

用钱来买我的命,当做他们江家的彩礼?

我猛地转过头,死死地盯着她。

我从她的眼睛里,看不到一丝一毫对我这个“准儿媳”即将逝去的生命的惋惜和悲伤。

只有算计。

冷酷的、精明的、毫不掩饰的算计。

我笑了。

在这死寂的ICU门外,我轻轻地笑出了声。

刘芬被我的笑声弄得一愣:“小薇,你笑什么?”

我摇了摇头,把目光重新投向里面的江川,轻声说:“没什么。阿姨,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。”

她大概以为我想通了,满意地点点头,转身又去打电话“找关系”了。

我看着病床上毫无生气的江川,七年的过往,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飞速闪过。

他第一次向我表白时,紧张到同手同脚的笨拙样子。

我生病时,他守在我床边,给我读了一夜的书。

我们为了省钱,一起吃一碗泡面,却觉得是人间美味。

他说:“沈薇,这辈子我非你不娶。我的心,永远只为你一个人跳。”

江川,你的心,只为我一个人跳。

那现在呢?

你是不是也和你的母亲一样,正期待着我的心,去为你跳动?

一个护士走了过来,告诉我江川的麻药劲儿过了,醒了过来,但情绪很不稳定,一直想见我。

我的心猛地一紧。

他想见我。

他一定是要拒绝我这个疯狂的想法。他那么爱我,他怎么舍得让我为他去死?他一定会抱着我说,要死我们就死在一起。

一定是这样。

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,换上无菌服,走进了ICU。

5

ICU里充斥着仪器“滴滴”的声响,冰冷而规律。

江川躺在病床上,脸色苍白如纸,嘴上戴着呼吸机,只有一双眼睛,还残留着一丝神采。

看到我进来,他的眼睛亮了一下,激动地想要坐起来,却被身上的管线牵扯住。

我快步走到他床边,握住他冰凉的手,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。

“江川……”

他看着我,眼神复杂,有痛苦,有挣扎,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。

他张了张嘴,因为呼吸机的阻碍,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。

我俯下身,把耳朵凑到他嘴边。

“薇薇……我妈……都……都跟我说了……”他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,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巨大的力气。

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等待着他的下文。

等着他说“傻瓜,我不要”。

等着他说“你要好好活着”。

然而,他接下来说的话,却将我最后一丝幻想,彻底击得粉碎。

他喘息着,眼睛里泛起一层水光,他看着我,一字一句,艰难地说道:

“薇薇……对不起……我……我不想死……”

“……为了我妈……也为了……我们的未来……你……你愿意帮我吗?”
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。

ICu里仪器的“滴滴”声,变成了对我这七年爱情的无情嘲讽。

我慢慢地直起身子,难以置信地看着他。

他说了什么?

他让我帮他?

他让我把我的心脏给他?

我握着他的手,不自觉地松开了。那只曾经无数次温暖过我的手,此刻却像一块寒冰,冻得我骨头都在疼。

我看着他,看着这个我爱了七年的男人。

他的眼神里没有不舍,没有心痛,只有对生的渴望,和一种……理所当然的恳求。

仿佛我为他去死,是我爱他的证明,是我的义务。

他见我脸色煞白,不发一语,眼神变得更加急切。

他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,抓住了我的衣角,轻轻地摇晃着,像个乞求糖果的孩子。

“薇薇……我们不是说好……要永远在一起吗?用这种方式……也算……也算在一起……对不对?”

又是这句话。

和刘芬一模一样的话。

原来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法,而是他们母子俩的共识。

原来在他们眼里,我的生命,我的死亡,都只是为了成全他“不想死”的愿望。

我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,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。

七年的感情,难道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?

我爱上的人,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?

我看着他,忽然觉得无比的陌生。这张我亲吻了无数次的脸,此刻却让我感到恶心。

我慢慢地,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,掰开他抓住我衣角的手。

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。

“薇薇?”

我向后退了一步,与他拉开距离。

我看着他,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。

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
“江川。”我轻声叫他的名字,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,“你好好休息。我会‘帮’你的。”

说完,我不再看他,转身走出了ICU。

在他错愕和转为欣喜的目光中,我决绝地关上了那扇隔绝生死的大门。

6

我走出ICU,脱下无菌服,刘芬立刻迎了上来。

“怎么样怎么样?小薇,你跟川川说了吗?他怎么说?”她一脸急切,仿佛在等待一个宣判。

我看着她,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,只是那笑意,冷得像冰。

“阿姨,江川同意了。”

“真的?!”刘芬喜出望外,激动地抓住我的手,“太好了!我就知道川川会明白你的苦心的!你真是我们江家的大恩人!小薇,你放心,阿-……”

“但是,”我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“感谢”,“我有一个条件。”

刘芬一愣:“什么条件?你说!只要我们能办到,什么都答应你!”

在她看来,我一个将死之人,还能提出什么了不得的条件?无非就是要钱,或者要一个名分罢了。

我看着她势在必得的脸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

“我要你们江家,把现在住的别墅,过户给我爸妈。还有,你们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,也要转到我名下,由我父母继承。”

刘芬的笑容僵在了脸上。

“什……什么?”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,“小薇,你……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
“意思就是,”我冷冷地看着她,“我的心脏,不能白给。这是交易。你们想要我的心救你儿子的命,就拿这些东西来换。”

刘芬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,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,仿佛第一次认识我。

“沈薇!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?你和川川七年的感情,难道是假的吗?你怎么能用这个来谈条件?你太让我失望了!”她开始指责我,声音尖锐,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。

我笑了。

“失望?阿姨,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?现在是我,在用我的命,换你儿子的命。我都要死了,我还在乎你失不失望?”

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。

“七年的感情?江奇川躺在里面,亲口求我把心脏给他的时候,他怎么不谈七年的感情?你们母子俩把我当成一个备用器官,盘算着怎么花最少的代价让我心甘情愿去死的时候,怎么不谈七年的感情?”

“现在,我跟你们谈交易,你就想起来跟我谈感情了?”

“我告诉你,刘芬。没有别墅,没有股份,你们就等着给他收尸吧!”

最后几个字,我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
积压在心口的愤怒、背叛和恶心,在这一刻尽数爆发。

刘芬被我吼得连连后退,脸色由青转白,指着我的手都在发抖。

“你……你……你简直是疯了!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!我们川川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!”

“他确实是瞎了眼。”我冷笑着接口,“不然怎么会连人是鬼都分不清?”

“你……”刘芬气得说不出话来。

我不再理她,转身就走。

“你去哪儿?”她在我身后尖叫。

“回家。”我头也不回,“给你们一天时间考虑。明天这个时候,我没看到房产证和股权转让协议,一切免谈。”

我的脚步坚定而沉稳。

走出医院大门,刺眼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。

我仰起头,闭上眼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
空气里,没有了消毒水的味道。

真好。

眼泪,终于顺着我的脸颊,滚烫地滑落。

这不是为江川流的。

是为我那死去的、喂了狗的七年青春。

我回到我和江川那个所谓的“家”。

屋子里的一切都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,玄关处还摆着他没来得及换下的拖鞋。

我曾以为这里是我的避风港,是我和江川爱情的见证。

现在看来,不过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牢笼。

我走进卧室,打开衣柜。里面一半是我的衣服,一半是他的。我毫不犹豫地拿出几个行李箱,把所有属于我的东西,一件一件,全部装了进去。

我的书,我的照片,我亲手做的陶艺,我收藏的每一张电影票根……

那些曾经被我视若珍宝的、充满了回忆的东西,此刻在我眼里,都像是一种讽刺。

我把所有能带走的都带走,所有带不走的,都堆在客厅中央。

最后,我走到阳台。

那几盆我新买的栀子花,含苞待放。江川说,他最喜欢栀子花的香味,清雅,纯粹,像我。

我看着那几盆花,突然觉得无比碍眼。

我走过去,一盆一盆,全部从阳台上搬了进来,然后狠狠地砸在客厅中央那堆杂物上。

花盆碎裂,泥土飞溅。

纯白的、含苞待放的花朵,被摔得七零八落,碾在污泥里。

就像我的爱情。

做完这一切,我拉着行李箱,没有一丝留恋地走出了这个家门,反手,将门重重地关上。

我没有回父母家,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现在的样子。我找了一家酒店住下。

晚上,我接到了江川父亲江海的电话。

他在电话里的语气,比刘芬要沉稳得多,却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。

“小薇,我是江叔叔。你的事,我都听说了。”

“嗯。”我淡淡地应了一声。

“你提的条件,太过分了。”他开门见山,“别墅是川川的婚房,给了你父母,他以后住哪?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,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?那是几个亿的资产。你一个还没过门的女朋友,胃口未免也太大了。”

我听着他在电话那头对我进行“道德”和“价值”上的双重审判,忍不住笑了。

“江叔叔,我提醒您一下。你们现在求的,是我的心脏,是我独一无二、有钱也买不到的命。几个亿,很多吗?”

我顿了顿,语气变得冰冷而锋利。

“更何况,你们大概觉得,我一个快死的人,就算把这些东西给了我,我也没命花,最后还是会回到你们江家手里,对不对?”

电话那头沉默了。

被我说中了。

这就是他们最恶毒的算盘。先用“感情”绑架我,让我自愿捐献。发现我不好糊弄,就假意答应我的条件,反正我死了,我父母两个老实巴交的普通人,还能斗得过他们江家?到时候随便用点手段,就能把东西再拿回来。

他们算得真好啊。

“小薇,你不要把人心想得那么险恶。”江海的声音有些恼羞成怒,“我们只是觉得,做人要留一线,不要太贪心。”

“贪心?”我冷笑出声,“跟我这条命比起来,到底是谁更贪心?江叔叔,我的耐心是有限的。明天,还是那个时间,看不到东西,后果自负。”

说完,我直接挂断了电话,然后将他们一家的号码,全部拉黑。

这个世界,终于清净了。

我躺在酒店柔软的大床上,睁着眼睛,看着天花板,一夜无眠。

我没有去想江川,也没有去想刘芬。

我在想,我剩下的这不到三个月的生命,该为谁而活。

第二天,我睡到自然醒。

拉开窗帘,阳光倾泻而入,我伸了个懒腰,感觉自己仿佛获得了新生。

我给自己化了一个精致的妆,挑了一条我最喜欢的、却因为江川说太张扬而一直没穿的红色连衣裙,走出了酒店。

我没有等江家的电话。

我知道他们会来。他们别无选择。

我去了本市最大的公证处,咨询了关于遗嘱和财产赠与的法律问题。

然后,我给我爸妈打了个电话。

“爸,妈。”

“薇薇啊,你这两天跑哪去了?打电话也不接,我们都担心死了。”妈妈的声音充满了焦虑。

“妈,我没事,就是公司临时出差,太忙了。”我撒了个谎。
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你跟川川……商量好什么时候领证了吗?”

提到江川,我的心还是会抽痛一下,但已经没有了昨天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。

“妈,这件事……我们以后再说。”我岔开话题,“我有点事想跟你们说。我一个朋友,最近手头有点紧,想把他名下的一套别墅和一些公司股份折价卖给我。我觉得很划算,就先买下来了。房产证和股权书,明天我就寄回去给你们,你们先替我收着。”

“什么?!”我妈大吃一惊,“你哪来那么多钱买别墅和股份?你可别被人骗了!”

“妈,你放心,来源绝对正当。你们就当是我提前孝敬你们的。”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,“你们养我这么大,我还没好好孝顺过你们。以后,你们就搬去别墅住,别再住那个老破小了。股份每年都有分红,足够你们安享晚年了。”

“傻孩子,我们不要你的东西,我们只要你好好的……”

“我很好。”我打断她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,“好了妈,我这边还有事,先不说了。东西明天就到,记得签收。”

挂掉电话,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。

爸,妈,对不起。

女儿不孝,不能陪你们走到最后了。

这些,是我能为你们做的,最后一点事。

下午三点,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。

是江家的律师。

“沈小姐,江先生和江太太已经同意了你的条件。我们现在就在公证处,你看你方便过来一趟吗?我们把手续办一下。”

“好。”

我挂了电话,打车前往公证处。

推开贵宾室的门,江海和刘芬都在,两个人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,像是被人割了肉一样。

看到我,刘芬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毒,如果眼神能杀人,我可能已经死了一万次。

我视若无睹,径直走到律师面前坐下。

“东西都带来了吗?”

律师点点头,将一沓文件推到我面前。

房产证,股权转让协议,还有一份……《自愿捐献心脏承诺书》。

我拿起房产证和股权转让协议,仔细地一页一页翻看,确认每一个条款,每一个签名。

刘芬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:“看得那么仔细干什么?还怕我们骗你不成?我们江家家大业大,还能赖你这点东西?”

我抬起头,冲她微微一笑:“当然要看仔细了。毕竟,这可是用我的命换来的,金贵着呢。万一哪个字错了,我死不瞑目,变成厉鬼,天天去你家别墅床头坐着,你怕不怕?”

刘芬的脸“唰”地一下白了,哆嗦着嘴唇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江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,脸色阴沉地看着我:“沈薇,你没必要这样说话。”

“哦?”我挑了挑眉,“那江叔叔觉得,我应该怎样说话?是应该跪下来感谢你们,给了我一个‘用死亡成全爱情’的机会吗?”

江海被我噎得哑口无言。

确认所有文件都无误后,我签上了我的名字。

然后,我拿起了那份《自愿捐献心脏承诺书》。

刘芬的眼睛瞬间亮了,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笔,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。

我转着笔,看着她,慢悠悠地问:“阿姨,你儿子……现在情况怎么样了?”

提到江川,刘芬的防备卸下了一些,脸上露出悲痛的神色:“不好,很不好。医生说,再找不到心脏,可能……可能就这几天了。”

“哦,这样啊。”我点点头,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。

我拿起笔,在承诺书的末尾,龙飞凤舞地签下了我的名字。

“好了。”我把签好的承诺书推了过去。

刘芬如获至宝,一把抢了过去,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,确认了我的签名后,长长地松了一口气,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。

她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怜悯,仿佛在说:到底还是个蠢女人,为了个男人,连命都不要。

江海也松了口气,他站起身,对我假惺惺地说:“小薇,谢谢你。你放心,川川会一辈子记着你的好的。”

“是吗?”我笑了笑,也站了起来。

我拿起属于我的那几份文件,放进包里,然后看着他们,缓缓地说道:“不用谢。反正,那颗心脏,他也拿不到。”
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!”

刘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,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,尖叫起来。

江海也猛地看向我,眼神凌厉:“沈薇,你把话说明白!”

我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我的裙摆,然后抬起头,迎上他们惊疑不定的目光,笑容灿烂。

“我说,江川,拿不到我的心脏。”

“你什么意思?你不是已经签字了吗?”刘芬发疯似的挥舞着手里的承诺书,那张纸被她捏得不成样子。

“我是签字了啊。”我无辜地眨了眨眼,“但是阿姨,你好像忘了。医生说过,只有脑死亡的公民,才能进行器官捐献。我现在,活得好好的。我什么时候死,死在哪里,你们知道吗?”

刘芬的脸色,一瞬间变得惨白。

是啊,我得了脑瘤,是活不长了。

可万一我出了意外,比如车祸,或者从楼上掉下去,导致身体其他器官受损,心脏也就不符合移植标准了呢?

万一我死的时候,身边没有人及时发现,错过了最佳的器官摘取时间呢?

万一我心情好,多活了几天,江川却没撑住呢?

这些不确定因素太多了。

他们拿到手的,不过是一张随时可能变成废纸的“空头支票”。

而我手里的别墅和股份,却是实实在在、已经生效的资产。

“你……你算计我!”刘芬终于反应了过来,她指着我,气得浑身发抖,“你这个贱人!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们!”

“彼此彼此。”我笑容不变,“跟你们母子俩,想空手套白狼拿走我一颗活生生的心脏比起来,我这点算计,又算得了什么呢?我这叫,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。”

“把承诺书还给我!”江海反应极快,他大步向我走来,试图抢夺我手里的文件。

我早有防备,立刻后退几步,冷冷地看着他:“江总,这里是公证处,到处都是监控。你确定要在这里,动手抢劫吗?”

江海的脚步硬生生停住了,他死死地瞪着我,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。

“沈薇!你到底想怎么样?!”

“我不想怎么样。”我收起笑容,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,“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一个道理。别人的东西,无论是感情,还是生命,都不是你们可以随意掠夺和算计的。想要?可以。拿等价的东西来换。”

“现在,交易结束了。”我看着他们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,心里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。

“我拿到了我应得的,至于你们……就自求多福吧。”

说完,我不再看他们,转身,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公证处。

身后,传来刘芬撕心裂肺的咒骂声。

那些恶毒的词汇,再也伤不到我分毫。

我做的第一件事,是去公证处立了一份遗嘱。

遗嘱的内容很简单:我死后,我名下所有的财产,包括江家给我的别墅和股份,全部由我的父母继承。

而我的遗体,包括我所有的、有用的器官——尤其是那颗心脏,将无偿捐献给国家器官捐献中心,用于救助任何一个在名单上等待的、需要的、素不相识的陌生人。

遗嘱的最后,我特意加了一条。

【指定排除:江川,及其所有亲属,不得接受我的任何器官移植。】

做完这一切,我感觉自己彻底解脱了。

我拉着我的行李箱,买了一张去西藏的机票。

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,我不想再看到那些恶心的人,不想再纠缠于过去的恩怨。

我想去看看,我一直想去看的雪山、湖泊和星空。

飞机起飞的那一刻,我的手机收到了最后一条短信,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,我知道,那是江川。

【沈薇,你为什么这么狠?七年的感情,你真的能说放下就放下吗?我快死了,你真的见死不救吗?】

我看着这条短信,笑了。

我没有回,只是按下了删除键。

江川,你错了。

不是我狠,是你们的贪婪和自私,杀死了我们之间最后的一点情分。

我不是见死不救。

我是,不想救你。

我的心脏很高贵,它曾经为你跳动了七年,为你疯狂,为你卑微。

但从今往后,它只为我自己,为这天地,为那些值得的人而跳动。

至于你……

配不上。

飞机穿过云层,窗外是万里晴空,阳光灿烂。

我闭上眼睛,仿佛听到了我心脏有力的、自由的跳动声。

一下,一下,那么清晰。

我轻轻地问了自己一个问题。

“医生,我的心脏可以移植给我最爱的人吗?”

“可以。”

我在心里回答。

“从今天起,我最爱的人,是我自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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